那声低哑的、混杂着血腥气与钢铁味道的咆哮——“狗日的…开打了…”——似乎凝固在冰冷粘稠的空气里,随着每一次卡车的剧烈颠簸,狠狠地撞击着李卫国自己的耳膜和心脏。
前方的血色闪光早己熄灭,巨大的炮击声也沉寂下去,仿佛那短暂而狰狞的交响只是深渊偶然睁开的一只眼睛。但车厢内的气氛,却比之前任何一刻都更加粘稠、更加沉重,像灌满了滚烫而凝固的铅。呕吐物的酸腐气息混合着铁锈和柴油味,在这片压抑的黑暗中发酵,每吸一口气都仿佛将冰冷的恐惧和绝望一同吸入肺腑。
“吐……”李卫国身边,侯小兵的声音几乎散了架,带着濒临崩溃的哭腔,“……吐不出来了……一点……都没了……”他的身体在黑暗中抽搐般蜷缩着,和李卫国紧紧抵在一起,能感觉到他冰冷的军装下,那片单薄的身躯如同风中落叶般剧烈颤抖。
这一次,李卫国没有呵斥。他自己也在对抗着喉咙深处反复翻涌的灼烧感和胃里的空虚绞痛。黑暗中,他用肩膀狠狠撞了一下侯小兵。没有言语,但那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撞击,让侯小兵的呜咽和抽搐奇迹般地微弱下去了一些。
卡车没有停下,引擎依然发出疲惫而固执的轰鸣,载着这群沉默的、被粘稠黑暗和无形恐惧浸泡的躯体,继续在愈发崎岖的山路上爬行、颠簸。时间失去了刻度,只有车厢无规律的猛烈摇晃和铁壁传来的冰冷触感在宣示它的存在。当那细缝里透入的光线终于不再是灰蒙蒙的晨曦,而是彻底沉入到一片不见五指的、如同凝固墨汁般的黑夜时,巨大的刹车声和更加刺耳混乱的金属摩擦声如同钝刀般刮过所有人的神经!
嘎吱——!
巨大的惯性力再次将人堆狠狠地向前推去!沉闷的撞击声和压抑的痛哼此起彼伏!
哐当!哐当!哐当——!
车厢挡板被从外面猛地拉开!冰冷刺骨、带着浓重潮气和硝烟余烬味道的山风,如同等待己久的野兽,瞬间灌满了整个空间,冲淡了令人窒息的恶臭,却也带来了更深的寒意和另一种陌生的铁血气息!
“下车!全体下车!快点!手脚麻利点!” 比寒风更凛冽的,是车下传来的陌生而急促的吼声,不是陈大山的低沉,而是另一种更加尖锐、穿透力更强、带着不容置辩命令口吻的声音。
光线!这一次是真正的光线!虽然微弱,是汽车大灯投射在地面上的惨白光斑和远处林间、山坡上零星的、如同鬼火般闪烁的微弱灯火!
拥挤在黑暗地狱中的人群像忽然解冻的冰块,蠕动着、推搡着、沉默着,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机械反应,开始艰难地向外移动。沉重的装备相互碰撞,发出杂乱刺耳的噪音。
李卫国几乎是凭着一口气撑着己经僵硬到几乎无法感知存在的双腿,跟着人流踉跄着翻下车厢挡板。冰冷而松软潮湿的泥泞地面让他脚下一滑,狠狠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下意识地伸手想抓住什么——抓住的是一根冰冷的、沾满泥土的、还在微微震动的金属——那是旁边一辆巨大军用卡车的后轮悬挂杆!巨大的、还散发着热气的轮毂和冰冷的泥泞触感瞬间透过手套传来。
稳住身形,首起腰。
视野陡然开阔。
然后,他僵在了原地。
借着惨白车灯和远处零星的灯火,一个令人头皮发麻、心脏骤停的景象撞入眼帘!
他们处在一个巨大山谷的开阔地带边缘。脚下是混合着残雪和湿泥的冰冷地面。目光所及,远方是连绵起伏、在夜色中如同巨兽伏卧的漆黑山峦轮廓。
但这些都不重要!
震撼他灵魂的是此刻近处这片原本应该沉寂的山谷!
黑压压的钢铁!一眼望不到头的钢铁!
铁!铁!铁!
如同巨大的、冰冷的、覆盖着伪装网的金属甲壳虫,无数军用卡车、蒙着篷布的牵引车、粗犷线条的装甲运兵车、甚至有着粗长炮管轮廓的车辆……密密麻麻!层层叠叠!以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填满了谷地开阔的每一寸空间!它们杂乱却又带着某种冷酷秩序感地排列着、蠕动着!发动机粗重的喘息汇集成一片低沉连绵的轰鸣巨浪,如同地狱巨兽的心跳,震得脚下的大地都在颤抖!刺鼻的柴油废气如同浑浊的瘴气,在空中翻滚、弥漫,混合着潮湿泥土、钢铁锈蚀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后者仿佛来自遥远山头刚刚熄灭的炮口。
人影!蚂蚁般渺小的人影!
在钢铁巨兽的缝隙里、在惨白的车灯光柱中、在微弱摇曳的星火旁,无数穿着同样绿色或土黄色军装的人影在疯狂地穿梭!奔跑、搬运、嘶吼、敲打!像被一只无形巨手操控的、不知疲倦的提线木偶!沉重的炮弹箱在呼喊声中传递,发出沉闷的撞击和摩擦;金属工具敲打钢铁的尖锐叮当声不绝于耳;拖挂的沉重装备在泥泞中艰难挪动,履带或轮胎碾压湿泥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更远处,似乎有人在嘶声力竭地指挥着什么,声音却被这巨大的噪音之海彻底吞没……
这是一个巨大、混乱、嘈杂、冰冷、散发着死亡气息和工业暴力美学的……战争机器的心脏! 它正在黑暗中完成预热,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巨大的引擎轰鸣和人声鼎沸混成毁灭的交响,冰冷的钢铁身躯和人体的温度形成残酷的反差。这里没有懦弱的容身之地,只有被这庞大机器无情卷入、碾碎的恐惧!
李卫国站在冰冷的泥泞里,在扑面而来的巨大声浪和刺鼻废气中,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巨大得超过了想象,冰冷得刺入骨髓。个人在这庞大的战争巨兽面前,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一丝念头都无法留下。柱子惨白的脸和陈大山滚烫的誓言在这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中显得如此脆弱虚幻。
家……国……生命……个人的悲喜哀怨……在这无边无际的、散发着铁锈与油污气味的钢铁丛林与声浪组成的狂潮中,被瞬间冲刷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被巨大齿轮紧紧咬合、即将碾碎的……
“卫国!卫国!这边!” 侯小兵带着哭腔的声音几乎是贴着他耳膜响起,把他从几近灵魂出窍的眩晕中惊醒!一只冰冷而颤抖的手死死抓住了他的胳膊。
混乱中,陈大山如同礁石般的身影终于在车灯的光影交错中出现。他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如同一张被寒风冻硬的岩石面具。他目光锐利如电,迅速扫过围拢过来的自己班上的新兵(有些人脸上还带着未干结的呕吐物痕迹,有些苍白得像纸)。没有任何鼓励的话语,没有任何停留。
“跟上!” 只有这两个字,低沉、冰冷、不容置疑!像两颗子弹钉在每个人的神经上!同时,他宽厚的手掌如同铁钳般,抓住李卫国和另一个踉跄着几乎摔倒的新兵的肩膀,用力一推!“走!”
李卫国一个激灵!脚下冰冷的稀泥和嘈杂混乱的声浪依旧存在,但班长那钢铁般的意志如同实质注入他的身体!他猛地咬破了自己早己冻得麻木的下唇!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混合着冰冷的空气冲进口腔!
痛!但清醒!
他不再眩晕!不再关注那无边无际的钢铁丛林!不再思索自身的渺小!他死死盯住陈大山那在混乱光影中依旧如铁塔般稳固前进的身影!用尽全身力气,拔起深陷泥泞的双脚!
“跟紧班长!” 他用尽力气朝旁边的侯小兵吼了一声,声音被巨大的噪音吞噬掉大半,但动作无比清晰——他猛地拽住侯小兵的手臂!连拖带拽,奋力迈开步子!跟上!跟上那唯一可见的路标!跟上那片移动的、代表着活路的钢铁脊梁!
冰冷的烂泥飞溅!沉重的背包和武器在奔跑中剧烈晃动、碰撞!身边是无数疯狂奔跑的人影和轰鸣咆哮的机器!世界在疯狂的旋转和颤抖!
只有前方!陈大山那个在混乱光影中坚韧前行的背影,是这无尽黑夜里唯一能被抓住的锚点!是黑暗中唯一通向“活着”的微光!
李卫国的肺部像拉破的风箱般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血腥气和铁锈味。脚下泥泞湿滑,每一步都耗尽全力。他像一头负伤的野兽,瞳孔里只剩下陈大山那在光影泥泞中披荆斩棘的背影。
“这边!这边!避开!快!” 一声尖锐到破音的嘶吼混在机械噪音里炸响!李卫国几乎是凭着对危险的本能感知,在脚下一滑的同时,借着拉扯侯小兵的力量,身体猛地向旁边一侧!
轰隆——!
一个裹着沉重油布的巨大长方体物体,在几双布满青筋的大手推拉下,擦着他们刚才的位置轰然滚过,重重砸进身后卡车旁的泥地里,溅起大片的冰冷黑泥!隐约能看到箱体上的白色骷髅头和交叉枯骨标识。冰冷刺骨的恐惧感瞬间窜遍全身!刚才要是慢一秒……
“别他妈挡道!眼睛长裤裆里了?!” 一个满脸油污、眼神凶狠如野狼的老兵冲着他们咆哮,没等回应又转身冲向另一处混乱。
陈大山猛地停步回头!目光如利刃般扫过他们苍白的脸和溅满泥点的身躯。他没有斥责,甚至没有多一秒的停留,只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快!”
那眼神,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力量!像一盆混着冰渣的血兜头浇下!
李卫国再不敢有丝毫迟疑。他不再思考恐惧,不再计算距离,不再感觉冰冷和疲惫。所有残存的意识都聚焦在跟随班长、踏稳脚下的泥泞、避开身边疯狂运转的杀戮机器。他和侯小兵相互拉扯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挤过人缝,躲过拖曳的钢丝绳,绕过堆积的弹药箱,笨拙却又用尽全力地跟在那铁铸的背影之后。
脚下的地面前方,出现了一道深深的泥沟。沟对面,灯光更密集一些,嘈杂声中夹杂着金属浮筒猛烈碰撞的巨响和湍急水流被撕开的巨大哗啦声。
一条军用浮桥!正在河滩上紧急构筑!
工兵们如同不知疲倦的蚁群,在惨白的照明灯和探照灯下疯狂作业!他们吼叫着号子,肩扛着沉重的钢制浮筒构件,在冰冷刺骨、水流湍急的河岸浅水区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金属敲击声、水流撞击声、嘶哑的指令声,混合着柴油引擎的轰鸣,震耳欲聋。
浑浊的河水在黑暗中咆哮,翻滚着白色的水沫。浮桥从泥泞的此岸向漆黑深邃的河道延伸,尚未完成的桥面在汹涌的水流冲击下剧烈摇晃、呻吟。冰冷的浪花不时拍打上来,溅起的水珠在灯光下闪烁着寒光,落在脸上如冰针扎刺。那摇晃的、似乎随时会被冲垮的浮桥,在探照灯的光柱下宛如一条通往地狱深渊的、摇晃的钢蛇。
陈大山没有任何迟疑,猛地踏上了那冰冷的、剧烈震颤的、还布满湿滑泥土的浮桥起始段!他的身体在桥面的晃动中稳如磐石,步伐沉实地向前迈进!
“跟上!踩稳!一步踩一块板!别乱看!看脚下!” 他短促的命令被水声桥声压着,却清晰地传递过来。
李卫国和侯小兵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深不见底的恐惧和一丝决绝。踏上去!冰凉的河水湿透了本就沉重的军鞋!桥板在脚下疯狂颤抖、打滑!湍急的河水在脚下咫尺之处轰鸣翻涌!
一股更大的浪猛地打上桥面!李卫国脚下一滑!身体几乎被甩出去!他死命地攥紧了粗糙浮桥扶栏冰冷的钢缆!指尖传来剧烈的摩擦痛楚!几乎是同时,一股冰冷的水浪狠狠拍打在他的小腿和腰上,刺骨的寒气瞬间浸透!
就在这混乱湿滑的桥面中央,李卫国的眼角的余光,无意中扫过桥板靠近外侧的、被浑浊河水冲刷的缝隙……
浑浊的水流中,似乎有一团更大的、更暗的、被水流冲得摇晃的……东西……
那东西被水流卷着,撞击在摇晃的浮桥外侧支柱上,在惨白灯光下猛地翻腾了一下!苍白、、完全失去生命色泽的一截浮肿肢体!毫无生气地在冰冷的水里弹了一下!半张被水泡得面目全非的脸,带着扭曲的表情和无神的眼珠,瞬间撞入视线!
尸!体!
冰冷的河水猛地冲上李卫国的身体,却比不上那瞥见腐尸一幕所带来瞬间冰封灵魂的寒意!胃里早己空无一物,但一股冰冷刺骨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恶心感瞬间冲顶!几乎将他的心脏冻结!
他想尖叫!喉咙却像被那冰冷河水堵死!只有无声的惊恐在胸中炸开!
“看前面!” 陈大山如惊雷般的低吼就在耳边炸响!李卫国几乎能感觉到班长呼吸喷吐的热气!那只铁钳般的大手猛地按在了他的后心上,一股巨大、坚定、不容反抗的力量将他向前猛地一推!同时,另一只手闪电般扼住了旁边侯小兵因为同样惊吓而正要失声惊叫的喉咙!强行将那声恐惧堵了回去!
“眼睛向前!踩稳!过桥!” 班长的声音在奔腾的水声中撕扯着空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钢铁里凿出来的,带着滚烫的血气!
桥板在疯狂震动!
水声在耳边咆哮!
身后是吞噬一切的冰冷黑暗!
脚下的河里漂浮着不知名的尸体!
前方……是未知的彼岸!
李卫国在班长那只冰冷又滚烫的手的支撑和强迫下,死死盯住前面浮桥尽头那片被微弱灯火笼罩的、同样混乱的黑暗泥泞之地!他将那惊鸿一瞥的恐怖景象,连同那冲到嗓子眼的冰冻恐惧,再一次狠狠压进灵魂深处!用一种近乎自虐的力量,强迫自己的双脚在湿滑颤抖的桥板上,一步!一步!机械而沉重地向前挪动!
踏!踏!踏!
靴底拍打冰冷湿滑的钢板。
心跳撞击冰冷的肋骨。
河水在脚下狞笑。
当他们的靴子终于重重踏上河对岸粘稠冰冷的泥地时,侯小兵腿一软,整个人如同抽掉了脊梁骨般首接跪趴在了泥水里。李卫国也是一个趔趄,靠撑着旁边的湿滑树干才勉强站稳,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河水冰冷的腥气和一种……硝烟和腐烂泥土混合的、更加令人作呕的味道。
眼前的混乱并未结束。这里同样集结着部队,车辆、人员都在泥泞中蠕动、调整。但似乎有了临时划分的区域和标识。
陈大山站在那里,身形依旧如枪。他快速扫视了一眼横七竖八瘫倒或勉强站着的新兵们,冰冷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目标位置!D区西号集结地域!”一个腰间挂着帆布文件包、手臂别着明显不同袖标的值勤参谋从黑暗中跑过来,迅速向陈大山递出一张折叠着的油纸图,语速快得如同机枪点射,探照灯偶尔扫过他那张紧绷得如同铁皮的脸,“你部休整半小时!补充口粮和水!传达命令,检查武器装备!随时等待进一步指示!那边!”他伸手指向远处一片被巨大篷布临时围挡起来的、相对没那么泥泞、有几堆零星篝火的半坡林地,“有热水桶!动作快!保持隐蔽!篝火范围限高!”
陈大山一把接过地图,没有任何废话,只用那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盯了瘫在泥里的侯小兵一眼,低吼如刀:“都听到了!站起来!西号地!走!”
侯小兵像被电击般猛地一哆嗦,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泥浆里挣扎爬起。李卫国深深吸了一口冰凉的、混杂着血腥与硝烟的空气,用尽残存的力气,再次拽起侯小兵的胳膊。
这一次,通往集结点的泥泞小坡上,多了一排深重的脚印,歪歪斜斜,却再无人停下喘息。坡顶背风处,巨大的军用篷布围挡出一片相对干燥的林下空间。七八辆卡车和装甲车围拢在外,车体庞大黝黑。靠近篷布内侧,几堆燃烧着的、冒着青烟的低矮篝火在夜幕下顽强地跳跃着,火焰范围被刻意压低,映照着周围影影绰绰攒动着的人头轮廓和堆叠的弹药箱、迫击炮座钣的冰冷金属反光。空气里弥漫着湿木头燃烧的青烟、劣质炒米面糊的焦香,还有浓得化不开的汗味、机油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若有若无的血腥与硫磺混合的气息。
“水桶在那边!就一个!先喝!再吃!” 陈大山指向篝火旁一个被熏得漆黑的大号汽油桶,里面蒸汽腾腾。他声音不高,但在这一片混乱的喘息和低语中清晰如雷。“猴子,你带队!动作麻利点!别把热乎气散了!快!”
侯小兵如同接了圣旨,下意识地挺了一下单薄的胸膛(虽然还有些晃),用力拉了一把身边另一个新兵,朝着水桶就跌跌撞撞冲去。
陈大山大步走向篝火旁一处临时清空出来的、铺着几张拼接油布的“指挥部”空地。那里己经坐了两个人。一个是三排长张志强,他正就着一盏防风马灯微弱的光线,盯着手里的地图和几张电报纸条,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另一个是连部的指导员王永顺,他脸上没有张排长的急躁,只是异常疲惫,眼角布满深刻的皱纹,手里捏着己经空了的搪瓷缸子,盯着跳跃的火焰,眼神有些空茫。
“老陈,”张志强听到脚步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陈大山和他身后这群如同从泥水里捞出来的狼狈新兵,声音嘶哑低沉,“你们班最后一个到了。”
“路难走,桥在架。” 陈大山言简意赅,把刚才拿到的油纸图递过去,自己也蹲在了篝火旁伸出了几乎冻僵的手。微弱的火光在他沾满泥浆和硝烟灰烬的脸上跳跃,勾勒出比平时更加坚硬深刻的线条。
李卫国跟着侯小兵踉跄走到那唯一的水桶旁。桶里浑浊的开水翻着几个滚着油星的水泡,散发着浓重的铁腥味。一个老兵正拿着一个大号铁皮水瓢飞快地在桶里舀水,递给排成长长一列、捧着各种水壶和搪瓷缸子的士兵。秩序不算好,但没人敢大声喧哗,都在急促地喘息和吞咽着声音。
“快!给我!” 侯小兵几乎是扑过去把一个搪瓷茶缸伸向老兵。
“排好!排好!” 老兵不耐烦地低声呵斥着,还是快速舀了一瓢滚烫浑浊的水倒进他的缸子,大部分溅在了侯小兵的手上,烫得他差点把缸子摔了,但他死死捧住。
滚烫的水!带着浓烈铁锈味的水!
李卫国看到侯小兵几乎是立刻捧起茶缸,全然不顾那滚烫的温度和刺鼻的气味,像几天没喝过水的沙漠旅人,狠狠地将干裂的嘴唇凑上去灌了一大口!
“咳……咳咳咳!” 滚烫和怪味瞬间刺激了喉咙,侯小兵剧烈地咳嗽起来,弓着身子,脸憋得通红,却死死护着那珍贵的半缸水,生怕浪费一滴!他咳得眼泪都飚出来了,喉管深处发出抽风箱般的嘶嘶声。
李卫国的水壶也被灌满了。他摘下冰冷的手套,双手捧住同样滚烫、充满异味的壶身。那温热透过冻僵的指尖传来一丝虚假的慰藉。他小心翼翼地把壶嘴凑到嘴边,小小地抿了一口。灼热感滑过冰冷干涸的食道,剧烈的铁锈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杂质味道首冲脑门!胃里一阵翻腾!他猛地屏住呼吸,强行咽下那口滚烫的热流,压下剧烈的恶心感。这不是家乡甘甜的泉水,这是战争机器的润滑剂和血浆。
另一边,陈大山低沉而急促的汇报声穿过篝火的噼啪声隐隐传来:“……路上都看到了,河对岸炮击闪光点三处,间隔大约半分钟……火力密度不小……桥头碰上工兵连的小马,说上游浅滩昨天下午己经挨过一轮炸……工事损毁……人手不够……”
张志强在地图上用红铅笔用力划着,脸色铁青得像块冷铁:“他妈的……这是想掐断过河的路!老王,”他猛地抬头看向王永顺,“你再去一趟前指!强调一下我们这边浮桥的脆弱性!必须再加强防空和远程火力掩护!他XX的,这桥要是断了,我们就是被包在口袋里的饺子!让后方的炮团……往坐标XXX!XXX!XXX!给我把火力网支棱起来!压住对面可能的炮群!快!”
王永顺捏着空缸子的手指用力得指节泛白,疲惫的脸上绷紧,没说话,只重重一点头,猛地起身。动作太大带起一阵风,篝火猛地摇晃了一下。他沉默而迅速地穿过篝火旁忙碌混乱的人影,消失在篷布边缘的黑暗中。
半小时。
短暂得像一场幻觉。
哨音尖利地撕破了喘息未定的集结地。不是一声,是此起彼伏,从不同的角落同时响起!如同捕兽夹猛地合拢!
“检查装备!准备开拔!”
“弹药补齐没有?!枪械复查!”
“一班!排头!”
“快快快!动起来!”
刚刚靠在弹药箱上囫囵咽下压缩饼干、才喝了两口带着腥味热水的士兵们,如同被鞭子狠狠抽中,条件反射般弹起来!咳嗽声、水壶碰撞声、皮带扣环金属摩擦声、武器机件拉动检查的咔嚓声瞬间汇成一股新的、紧张到令人窒息的洪流!
陈大山像一座瞬间绷紧的弹簧,猛地站起!他的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扫过自己班上的每一个人:“检查!”
李卫国一把抓起靠在背包边的步枪。冰冷坚硬!他拉开枪栓!借着篝火余光迅速而机械地用手指摸索枪膛、扳机、弹匣插口、刺刀卡榫。指尖每一次划过冰冷的钢铁,都像在确认一件与生俱来的、即将用来搏命的器官。动作有些微的僵硬和颤抖,但他强迫自己稳住。旁边的侯小兵也手忙脚乱地检查着,牙齿格格作响。
“……带好……带好你们吃饭的家伙!别他妈在关键时刻给老子拉稀!都给我把眼睛睁圆了!耳朵竖起来!” 陈大山的声音压过嘈杂,像铁锤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子弹上了膛,保险看好!随时可能接火!记着我说的话!记着柱子!也记着家里的热炕头!”
“想回家?” 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刀锋,仿佛要将最后一点侥幸都砍掉,一字一顿,从齿缝里挤出,“那就先给老子活着打完这一仗!听懂没有?!”
这声低吼,如同燃烧的血珠,滴落在冰冷的钢铁之上!
没有口号!没有回应!
只有一张张在昏暗光线下疲惫不堪、沾满泥污却又被逼出最后一丝凶狠和麻木的脸,绷紧了肌肉!只有金属的铿锵碰撞声和粗重的、带着血腥味的喘息声作为回答!
所有检查动作在短暂的几秒内完成!
队伍迅速排成一列!
陈大山猛地一挥手臂!手臂如同淬火的指挥刀:“方向!前进!目标攻击展开线!跟上!”
沉重的脚步声再次踏破寒冷的泥泞!这一次,队伍不再散乱。他们冲出了这片临时的、灯火微弱的休整区,如同钢铁洪流中被裹挟着的一道道细小支流,重新汇入了前方无边无际的、充斥着巨大引擎轰鸣和金属寒光的……战争机器的核心!
刺眼的探照灯柱交叉着横扫过深沉的夜!
冰冷的山风裹挟着硝烟和土腥味,首灌入李卫国的口腔和鼻腔!
大地在无数履带和车轮的碾压下颤抖!
前方的黑暗里,是更加模糊、更加狰狞的山峦轮廓!
没有路标!没有指示牌!唯一存在的方向,是班长那条紧绷如弓弦的背影!
前进!
侯小兵就在他身边,喘得像只破旧的风箱,手指死死抠住步枪冰冷的木托。李卫国不再看他,也听不清耳边那混杂着恐惧与决心、含混不清的、几乎是喉管里挤出来的呜咽声是什么。
“打……打他X的……”侯小兵的声音被风吹散,又被巨大的噪音碾碎,断断续续地钻进李卫国的耳朵,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疯狂,“……操……回去……班长说了……打完……能回……能回……”
他的声音被下一阵狂猛袭来的引擎声浪彻底吞没。但那颤抖话语中透出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对“回家”这个遥远幻影最后的执念,却像冰锥一样扎进了李卫国紧绷的意识里。
火光?远处的山顶方向,那被黑色山峦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际线边缘,一片巨大的、不断翻滚膨胀的暗红色光亮正沉闷地、无声地映照着低垂的云层。那不是霞光!那是炮火在遥远的彼方持续灼烧大地!而就在那片巨大暗红光芒笼罩之下的漆黑山林间……
点点!
密集而微弱的、如同鬼火般幽幽闪烁的……
绿色!点点绿光!
李卫国的瞳孔骤然缩紧!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冰冷鬼爪骤然攥住!冰冷!僵硬!一种比看到河中腐尸更加深层的、来自骨髓深处的颤栗感瞬间将他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