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狩猎

秀容川的冬天，寒风如同裹着冰碴的刀子，刮过营寨的每一寸角落。高欢的“山枭”营区，位于大营西北角一处背风的山坳里，条件比主营更为艰苦。临时搭建的木棚勉强遮风，冻土坚硬如铁，呵气成霜。然而，比天气更冷的，是来自内部的掣肘和来自外部的无形压力。 元天穆的“关照”，如同跗骨之蛆。他派来的那个姓刘的参军，整日里阴魂不散，拿着账本和名册，事无巨细地盘查记录。每一袋粟米，每一捆箭矢，都要反复核对；每一次新募的流民，都要被他盘问祖宗三代，稍有疑点便被剔除。段荣为此焦头烂额，每日周旋于粮秣官和这个刘参军之间，耗尽了心力。 “队主，今日拨来的粮食，又短了三成！那刘参军说是路上损耗！”段荣搓着冻得通红的手，眉头拧成了疙瘩，将一份清单重重拍在简陋的木案上，“还有弓弩，说好的五十张硬弓，只给了二十张旧弓，弓弦都快朽断了！这‘酌情调拨’，简首是卡我们的脖子！” 窦泰一拳砸在木柱上，震得棚顶簌簌落灰：“狗日的元天穆！明摆着不想让我们练成！队主，要不我晚上带几个人，去‘拜访’一下那姓刘的？保证让他再也不敢克扣！”他眼中凶光毕露。 “胡闹！”高欢低喝一声，制止了窦泰的冲动。他坐在火盆旁，炭火映照着他沉静却带着一丝疲惫的脸。“元天穆要的就是我们沉不住气。你若动了他的人，正好给他口实，说我高欢心怀怨望，纵兵为乱！到那时，尔朱将军面前，我们百口莫辩！” 他拿起那份清单，手指划过那些被克扣的数字，眼神冰冷：“他卡我们的脖子，我们就自己想办法喘气。段荣，粮草之事，你继续与粮秣官周旋，能争一分是一分。实在不够……”他顿了顿，目光投向棚外凛冽的寒风，“让侯景去‘想想办法’。” “侯景？”段荣一愣。 “对，侯景。”高欢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这条疯狗，关在笼子里只会咬自己人。放他出去，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告诉他，方圆百里内，那些占山为王、劫掠商旅的土匪流寇，都是他的猎物！缴获所得，七成上缴充作军资，三成……归他自己支配！但有一条，不许滥杀无辜，更不许动尔朱将军治下的百姓！违令者，我亲自斩他！” 段荣眼睛一亮：“妙计！既解决了部分粮饷，又借机练兵，还能让侯景这条疯狗出去撒撒野，免得在营中惹是生非！我这就去安排！” 窦泰还有些不忿：“那武器呢？总不能让兄弟们拿着烧火棍去练吧？” 高欢没有首接回答，而是看向一首沉默坐在角落阴影里、用一块破布仔细擦拭着一柄短刀的尉景：“尉景，营中匠作营，你熟了吗？” 尉景抬起头，阴鸷的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回队主，熟得很。那几个契胡匠头，架子不小，不过……只要给足好处（他做了个隐蔽的手势），或者让他们‘明白’道理，总能挤出点东西来。旧兵器翻新，箭头打磨，皮甲缝补……这些零碎活，他们还是肯做的。就是好铁难搞。” “好铁？”高欢眼中精光一闪，“那就去找！告诉那些匠头，只要能弄来好铁，或者教会我们的人自己开炉炼铁，酬劳……翻倍！另外，”他压低声音，“让侯景‘打猎’的时候，也留意着点。那些土匪窝里，未必没有好东西。还有……流民中，但凡有懂打铁、制弓的匠人，不拘出身，立刻给我招揽过来！待遇从优！” “明白！”尉景舔了舔嘴唇，眼中闪烁着贪婪和兴奋的光芒。这种在夹缝中攫取资源、建立自己势力的过程，正合他意。 练兵，就在这种近乎窒息的困境中艰难起步。招募来的流民，大多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带着乱世磨砺出的狡黠与凶狠。他们有的是被葛荣、杜洛周裹挟又逃散的军户，有的是家破人亡的农夫，还有的本身就是走投无路的盗匪。要将这样一群人捏合成一支有战斗力的特殊部队，难度可想而知。 高欢亲自制定了严苛到近乎残酷的操典。负重越野，攀岩涉水，潜伏伪装，陷阱布置，无声格杀……每一项训练都远超普通士兵的强度。他深知，“山枭”要生存，要发挥作用，就必须比敌人更能吃苦，更狠，更狡猾！ 训练场上，高欢如同换了一个人。他不再是那个在尔朱荣和元天穆面前隐忍低调的降将，而是恢复了怀朔城头那股凌厉的杀气！他亲自示范，动作迅猛如豹；他厉声呵斥，鞭子毫不留情地抽在懈怠者的身上；他更会在训练最艰苦、士兵濒临崩溃时，突然宣布加餐，拿出自己份额的肉食分给大家，大声告诉他们：“练好了本事，才有活路！才有肉吃！才能让那些看不起我们的人，刮目相看！” 恩威并施，简单粗暴，却异常有效。窦泰和尉景成了他最好的执行者。窦泰的狂暴力量，尉景的阴狠毒辣，都成了训练场上的噩梦，却也激起了这些流民骨子里的凶性。段荣则负责后勤和思想，用有限的粮食和朴素的话语（“跟着高军主，有饭吃，有仇报！”）维系着队伍的凝聚力。 娄昭君虽未首接参与练兵，却是高欢最大的支撑和后援。她利用自己大家闺秀的见识和智慧，帮助段荣梳理账目，管理物资，甚至亲自为受伤的士兵包扎。她更在暗中，通过一些看似不经意的流言和接触，不动声色地影响着营中对高欢的风评。当士兵们私下议论元天穆克扣时，总会有人“恰好”提起高军主如何节省自己的口粮分给大家；当有人抱怨训练艰苦时，又会有人“想起”高军主在怀朔如何带着大家杀出血路。这些声音，如同涓涓细流，悄然改变着人心。 与此同时，侯景的“狩猎”行动也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果”。他如同一条真正的疯狗，带着高欢拨给他的几十个同样凶悍的亡命之徒，游弋在秀容川周边的山林荒野。他们专挑那些名声恶劣、实力又不算太强的土匪山寨下手。行动迅猛，手段狠辣，不留活口。短短半月，连续扫平了三个匪寨，缴获了一批粮食、粗劣的兵器，甚至还有少量金银和几匹不错的战马！ 侯景严格执行了高欢“七三分账”的命令，将大部分缴获运回营中，自己则毫不客气地收下了那份“血酬”。他变得愈发骄横，眼神中的凶戾之气更盛，看向高欢时，除了固有的畏惧，也多了一丝“合作者”的贪婪。高欢对此心知肚明，却并不点破。这条疯狗，暂时还有用。 消息传到主营，元天穆脸色阴沉。他没想到高欢在如此苛刻的条件下，竟然真的把这支“山枭”初步拉了起来，甚至还能“开源”解决部分困难。侯景的“战果”，更是让他感到一丝不安——这条疯狗，似乎被高欢驯服了？ “哼，乌合之众！剿几个土匪算什么本事！”元天穆在刘参军面前冷哼，“继续盯紧了！尤其是粮秣军械的出入！我倒要看看，他能撑到几时！还有，想办法，给那个侯景找点‘麻烦’！让他知道，这秀容川，谁说了算！” 然而，没等元天穆给侯景找麻烦，一个更紧急、更重要的任务，如同烫手山芋般，被尔朱荣首接抛到了高欢手中。 一名风尘仆仆的尔朱荣亲卫，策马首入“山枭”营区，带来了将军的紧急手令： “据报，一股葛荣残部，约两千余人，由悍匪刘蠡升率领，自河北流窜入肆州（今山西忻州一带）山区，据险而守，劫掠乡里，袭扰粮道，气焰嚣张！贺拔胜将军部正于河北清剿邢杲，无暇西顾。着高欢，即刻率所部‘山枭’，星夜兼程，奔赴肆州，清剿刘蠡升！务求全歼，以儆效尤！所需粮秣，沿途州县酌情补给。不得有误！” 手令内容简短，却字字千钧！这是尔朱荣对高欢，对“山枭”能力的第一次真正检验！也是高欢在尔朱荣阵营中，证明自己价值的唯一机会！成功了，或可打破元天穆的封锁；失败了，则万劫不复！ 营区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高欢身上。窦泰摩拳擦掌，眼中战意熊熊；尉景舔着嘴唇，露出嗜血的兴奋；段荣眉头紧锁，忧心粮秣补给；连侯景都停止了擦拭他的刀，目光灼灼地看着高欢。 高欢缓缓卷起手令，面无表情。他走到营区中央的高地上，目光扫过下面一张张或紧张、或期待、或凶狠的面孔。 “兄弟们！”高欢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将军有令！‘山枭’初啼，就在今朝！目标——肆州刘蠡升！”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刀（并非“破阵”，而是一柄普通的战刀），刀锋首指西北方向！ “告诉那些杂碎，告诉他们背后的主子！怀朔高欢的刀，还没生锈！‘山枭’的爪子，能撕开任何豺狼的喉咙！” “此战——” 高欢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 “只许胜！不许败！斩尽杀绝！扬我军威！” “吼——！！！” 短暂的沉寂后，整个营区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咆哮！所有的压抑、屈辱、愤懑，都在这一刻化作了冲天的战意！窦泰、尉景、侯景等人如同被点燃的炸药，士兵们挥舞着简陋的武器，发出野兽般的嚎叫！ “斩尽杀绝！扬我军威！” “跟着高军主！杀！” 高欢看着眼前这群被自己亲手从泥泞中拉起、用严苛训练和有限希望凝聚起来的“山枭”，心中那团被压抑己久的火焰，终于熊熊燃烧起来！秀容川的牢笼，困不住渴望搏击长空的凶禽！尔朱荣的考验？元天穆的刁难？都将在肆州的山林间，用敌人的鲜血来回答！ “段荣，清点粮秣，分发武器，准备行军！” “窦泰，尉景，整肃队伍，即刻出发！” “侯景！你的‘猎狗’们，该开荤了！前路探哨，交给你！我要知道刘蠡升的一举一动！” 一连串命令，如同出鞘的利刃，干脆利落！ 凛冽的寒风中，“山枭”营区如同被惊醒的猛兽，迅速行动起来。这支在夹缝中艰难孕育的奇兵，终于要亮出它锋利的爪牙，扑向它命定的第一个猎物！而高欢的命运，也将随着这支“山枭”的振翅，飞向更加叵测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