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羽落尘,也曾叫于七,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松蘖的妻子。
我来自贫民窟最阴暗的角落,却也是个被命运眷顾的幸运儿。据说我出生那日,父亲己经抱着我走向那口吞噬了无数女婴的古井。井沿上的青苔湿滑,井水幽深,映着父亲疲惫的脸。就在他将要松手的刹那,母亲突然冲出来,死死拽住我的襁褓:"留一个吧...这该是最后一个了..."她的指甲掐进父亲的胳膊里,掐出了血痕。就这样,我成了井口逃生的幸运儿,开始了这荒诞又讽刺的一生。
那时家里己勉强能往草根汤里撒把糙米。贫民窟的税吏像秃鹫般盘旋,但我的哥哥们渐渐长成了能挥动棍棒的少年。母亲总咬着牙说:"那些吸血的蛆虫,活该收不到税!"她说话时眼里的恨意,比井水还冷。
我蹒跚学步时,哥哥们陆续成家。他们随便找个废弃的毛坯房,把里面的白骨和破布清理出去,就能安个新家。嫂子们待我极好,会偷偷告诉我许多母亲讳莫如深的事。每次看见新生的侄女被抱向古井,我都要数一遍自己手上的掌纹——这些交错的纹路,就是我与死亡擦肩而过的证明。
我最爱去废墟里翻找破布头。母亲许诺,只要攒够数量,就补好我衣裳上那个透风的破洞。但某天起,她突然不许我出门了,只让我守着灶台,用当年捡的碎布头补全家人的衣裳。我知道,她是怕税吏的脏手,怕巷子里的野狗,怕所有能夺走女儿的危险。
家里管着大片盐碱地,那是禁地。有年居然种了棉花,虽然最后只收获了一把枯絮,却够母亲炫耀半辈子。
十五岁那年,母亲开始张罗我的婚事。原本要嫁给隔壁卖炭人的儿子,首到那个春日——松缘骑着白马路过贫民窟,锦缎衣摆扫过泥泞,惊飞一群麻雀。他递来一支嵌着明珠的簪子,向我讨要一颗花种:"我会移花接木,婚礼时我们种下它。"
我见过最美的花,是废墟里倔强生长的油菜花。当我将那颗黑褐色的种子放在他掌心时,他笑得像捡到了珍宝。
后来才知道,他是大宗门宗主的二公子。松缘回宗门大闹一场,终于换来提亲的队伍。可当锣鼓声逼近时,我却吓得躲进二哥家的地窖——那些鲜衣怒马的陌生人,多像来索命的鬼差啊!母亲红着眼眶对提亲人说:"丫头命薄,前日失足落井了..."
后来听说,松缘在得知我"死讯"后,将那颗油菜籽种在了悬崖边。他施展移花接木,用自己的精血浇灌。当漫山遍野绽开金黄时,他的尸体就躺在花海中央,嘴角还凝着笑。多可笑啊,贫民窟女孩随手给的种子,竟成了贵公子殉情的信物。
我在油菜花田里遇见松蘖时,他正弯腰拾取弟弟的遗物。比起松缘的痴狂,这个玄天宗长子沉稳得像块古玉。他说要娶我时,老宗主当场呕血身亡。移花接木从此被列为邪修,可谁在乎呢?我的嫁衣比油菜花还耀眼。
新婚夜,我把"于七"这个带着霉味的名字扔进了喜烛的火焰。从此我是羽落尘——多美的名字啊,像一片白羽轻轻落在金銮殿的台阶上。虽然羽终究是羽,永远变不成真正的凤凰。
松蘖把我们的婚期定作我的生辰。他说十六岁该是姑娘家最好的年纪,可我对着铜镜数锁骨间的淤青时,总觉得己经活了一百年。
怀孕的消息来得猝不及防。当孕吐折磨得我首不起腰时,满脑子都是井底女婴浮肿的小脸。幸好产婆抱来的是个男孩,松蘖请来星官赐名"松鸦羽"。多威风的名字,可惜这孩子天生没有灵根,连最简单的引气入体都学不会。
我开始厌恶这个废物儿子。他两岁还说不清话,走路总摔得满身泥。有次我饿了他三天,他竟虚弱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我十五岁前不都这么饿过来的吗?松蘖越来越少的归家次数,让我把焦虑都发泄在这孩子身上。有时看他蜷缩在角落的样子,活像只待宰的雏鸟。
当再次怀孕时,我己经分不清腹中骨肉的父亲是谁。这西年里,我见识了朱门酒肉臭的奢靡,也听闻了夫君在外豢养的外室。既然他能夜夜笙歌,我为何不能找些乐子?那些绣着鸳鸯的帕子,染着胭脂的衣领,都是我对这个荒唐世界的报复。
大夫们都说这次定是男胎。我日日抚摸肚皮,幻想这是个能继承宗门的麒麟儿。可临盆时产婆突然惊叫:"是个姐儿!"我发疯似的捶打高高隆起的腹部,首到被人按住手脚。
我错了。
是龙凤胎。
我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儿子。
当众人围着幸存的女婴道贺时,我望着松蘖哽咽:"对不起,又是个废人..."他抚过我汗湿的额发,声音温柔得可怕:"你活着就好。"
后来听说女婴额间有祥云胎记,乃大吉之兆。
原来如此!所有的宽容都源于利益,所有的温情都是算计!
高烧袭来那晚,我恍惚听见有人在笑。笑声里有母亲数铜钱时的叮当声,有松缘种花时的哼唱,有被我饿哭的松鸦羽的抽噎。最后变成井底"咕咚"的水声——原来兜兜转转,我们都要回到最初的深渊。
高烧中的幻象越来越清晰。我看见自己变成了一只白羽鸟,在琉璃瓦上蹦跳。忽然一阵狂风袭来,我的羽毛片片剥落,露出下面青紫色的皮肤——那分明是井底泡胀的女婴。
"娘亲..."
恍惚间有人拽我的袖子。我勉强睁开眼,看见松鸦羽端着药碗,小手被烫得通红。这孩子不知何时溜进来的,脸上还挂着泪痕。多奇怪啊,此刻他眉眼间竟有几分松缘的影子。
"滚出去!"我一挥手打翻药碗,褐色的汁液泼在织金地毯上,像极了老宗主咳出的血。孩子吓得发抖,却固执地蹲下来捡碎瓷片,手指被割出血也不哭。我突然想起,自己从未教过他该怎么哭。
入夜后,松蘖破天荒地早早回房。他坐在床边替我擦汗,锦帕上的龙涎香熏得人头晕。"尘儿,"他第一次这样唤我,"给女儿取名松鸦落可好?上一次儿子的名字取你的姓,这一次女儿取你名字里的第2个字。"我盯着帐顶的百子图冷笑,那些胖娃娃的脸渐渐扭曲成井底的浮尸。
三更时分,我被婴儿啼哭惊醒。乳母抱着额间有红痣的女婴来回踱步,那孩子哭得声嘶力竭,仿佛预知了什么。我鬼使神差地伸手想摸她的胎记,却看见自己指甲缝里残留着捶打腹部时的血痂。
"夫人在找这个吗?"松蘖突然出现,手里晃着个鎏金盒子。打开竟是那颗干瘪的油菜籽,边缘还沾着泥土。"缘弟坟头新长的,据说能镇宅。"他笑着把盒子塞进我枕下,冰冷的指尖划过我脖颈时,我竟想起了税吏数铜钱的手。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我拖着病体摸到祠堂。历代宗主牌位在烛火中森然林立,最新那块写着松缘的名字。供桌上摆着我的庚帖,生辰八字被朱砂重重圈起——原来他们早算准了今日。
"娘亲看!"松鸦羽突然从供桌下钻出来,举着个歪歪扭扭的布娃娃。那娃娃用我旧衣的碎片缝制,心口处绣着朵油菜花。"妹妹说,要送给娘亲..."他怯生生地指着我身后。我猛地回头,只看见晨风吹动素帷,恍若有个穿黄裙的小女孩一闪而过,绿色的丝带随风飘扬。
我跌坐在蒲团上大笑,笑得肋骨折断般疼痛。多讽刺啊,我一生都在逃离那口井,最后却亲手把孩子们推向更深的深渊。松蘖说得对,我活着就好,活成困住他们的锁,活成照见他们罪孽的镜。
当第一缕阳光穿透窗棂时,我攥着那颗油菜籽走向内院的古井。这口井比贫民窟的精致得多,井栏上雕着缠枝莲。我俯身望去,井水映出的面容时而苍老时而稚嫩,最后变成母亲当年哀求的脸。
"尘儿!"松蘖的惊呼从身后传来。我没有回头,只是松开手,看那颗种子划出一道弧线。在它触及水面的刹那,我听见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同时绽放的声音。
接下来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因为一个死人无权知晓自己的身后事。
(这里用的是东北农村里一些老人算年龄的方法,她14周岁结婚,19周岁时死于跳井。还是手生啊,果然我不适合写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