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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楚峰沿着朱红廊柱往南走，晨露打湿了青石板，他每一步都踩得极轻，像是怕踩碎了什么。
"小顺子爷早！"东暖阁的小太监捧着铜盆迎上来，铜盆里的热水腾着白雾，"昨儿个见您从漱芳斋出来，奴才就猜着要给您道喜——公主房里的金步摇可都摆到檐角了，可见多疼您。"
陈楚峰扯了扯嘴角，指尖无意识着腰间金牌。
金牌边缘硌得虎口生疼，像根扎进肉里的刺。
他想起昨夜建宁咬他唇时的狠劲，想起她颈间那枚与慈宁宫锁扣同款的银链子，喉咙突然发紧。"去御茶房领例银的时辰可过了？"他声音发闷，眼尾余光瞥见几个洒扫宫女躲在海棠树后窃窃私语，袖口绣的并蒂莲在风里晃成一团红影。
"回爷的话，张公公特意留了双份。"小太监哈着腰倒退两步，目光扫过他腰间金牌时，喉结明显动了动，"奴才给您引路？"
"不必。"陈楚峰加快脚步，青灰色太监服下摆扫过廊下盆栽，几片残菊应声而落。
他能感觉到背后的视线像针，扎得后颈发疼——从前他是最末等的小顺子，连御膳房刷锅都轮不上；如今不过挂了块金牌，连掌事太监都要矮他三分。
可这奉承里藏着多少算计？
昨夜建宁房里的红，会不会变成明日慈宁宫的血？
转过储秀宫角门，那座青瓦灰墙的偏殿终于出现在眼前。
海大富的住所总飘着股沉水香，混着药罐里的苦，此刻正从半开的窗棂里漫出来。
陈楚峰站在阶下深吸一口气，把喉间的腥甜压下去，这才掀帘进去。
屋内炭火烧得正旺，海大富背对着门站在蒲团上，枯瘦的脊背在月白道袍下起伏如浪。
他正练着掌，每一招都慢得像抽丝，掌风却带得案上《金刚经》哗哗翻页。
听见动静，他突然收势转身，浑浊的眼珠在陈楚峰脸上剜了两圈："昨夜在漱芳斋歇的？"
陈楚峰心里"咯噔"一跳，面上却堆起笑："回海公公的话，公主偏要奴才讲江湖故事，熬到三更天。"他低头解了外袍搭在椅上，手指在袖口蹭了蹭——那里还留着建宁指甲掐出的红印，"倒是公公，这化骨绵掌的路子，奴才总觉得差了三分火候。"
海大富的手指顿在念珠上。
那串沉香木念珠他盘了三十年，此刻在指缝间转得飞快，"小顺子倒是上心。"他眯起眼，声音像浸了冰水的刀，"昨儿个小玄子差人来问，说你陪公主去御花园扑蝶？"
陈楚峰的后颈沁出冷汗。
他早该想到，康熙耳目遍布宫中。"奴才哪敢私会主子？"他弯腰替海大富续茶，青瓷壶嘴腾起的热气模糊了表情，"是公主揪着奴才的衣领子拖去的，说要比谁扑的蝴蝶多。"他故意把"拖"字咬得极重，又补了句，"倒让小玄子笑话了。"
海大富的目光在他泛红的耳尖上停了停，突然笑了："你这滑头。"他从袖中摸出本泛黄的《易筋经》拍在案上，"把第三章的气路背给我听。"
陈楚峰垂眸翻书，指尖触到书页时微微发颤。
他早把《易筋经》倒背如流，此刻却故意磕磕绊绊："其气自丹田出...经...经云门穴..."
"停。"海大富的拐杖"咚"地敲在地上，"心不在焉。"他枯瘦的手突然扣住陈楚峰手腕，指节像铁钳，"你最近总往粘杆处跑，和小玄子说什么？"
陈楚峰倒抽一口冷气。
粘杆处是康熙的亲信所在，他确实去过两次——一次送密信，一次取云南进贡的普洱茶。"奴才哪懂那些？"他强压着腕间剧痛，面上反笑出几分憨气，"小玄子爱听江湖事，奴才就把从前在扬州听说书的段子讲给他听。"他顿了顿，又补道，"公公不是说，要奴才多在主子跟前露脸？"
海大富的手慢慢松开。
他盯着陈楚峰腕上那圈红印，突然低笑："倒会拿我的话堵我。"他转身掀开后窗，晨雾涌进来，裹着远处钟磬声，"去把案上的鹤顶红收了，今儿个该给端敬贵妃的参汤里加......"
"等等。"陈楚峰突然开口。
他能听见自己心跳声，一下下撞着肋骨，"奴才不想再下毒了。"
海大富的动作顿住。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像两把淬毒的刀："你说什么？"
"奴才想练化骨绵掌。"陈楚峰迎着那目光，喉结动了动，"公公总说这门功夫要心无旁骛，可奴才总想着...万一哪天露了马脚，连自保都做不到。"他摸出怀里的金牌，在掌心拍了拍，"皇上的人又怎样？
没真本事，金牌不过是块废铁。"
殿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青绸宫装的宫女捧着朱漆托盘站在檐下，声音脆得像银铃："小顺子公公，太后娘娘召见，说在慈宁宫等您呢。"
海大富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望着那宫女腰间的翡翠牌——那是太后身边掌事宫女的标记，枯瘦的手指攥得念珠噼啪作响。
陈楚峰却笑了，他看见海大富鬓角的白发在风里乱颤，看见他藏在道袍下的手正攥着个青瓷瓶——那是装鹤顶红的瓶子。
"太后召见，奴才可不能迟了。"陈楚峰整理着衣襟，目光有意无意扫过海大富袖中鼓起的轮廓，"不过公公的话...奴才仔细想过了。
要奴才下毒也行，得先把化骨绵掌的秘籍给奴才。"他顿了顿，又补了句，"奴才学不会，您老的计划可就成了空。"
海大富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他扬起拐杖作势要打，却在离陈楚峰额头三寸处停住。
殿外宫女的催促声又响起来，混着风里飘来的沉水香，熏得人发晕。
陈楚峰望着他颤抖的指尖，突然想起昨夜建宁说的"疼"，想起她睫毛上挂的泪珠。
有些刺，总要自己出才痛快。
"公公若是不肯..."他弯腰拾起地上的《易筋经》，指尖重重划过"气海"二字，"奴才就和太后说，您老藏着本不该藏的东西。"
海大富的拐杖"当啷"落地。
他盯着陈楚峰腰间的金牌，盯着他眼里跳动的光，突然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殿外的阳光正漫过门槛，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两根缠在一起的藤。
"你这小滑头。"他背过身去，袖口抖了抖，一本裹着黑布的小册子"啪"地落在案上，"拿去吧。"
陈楚峰的呼吸骤然一滞。
他望着那本小册子，望着海大富微颤的后背，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他伸手去拿，指尖却在离册子半寸处停住——殿外宫女的脚步声近了，而海大富的目光，正从铜镜里幽幽望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