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陆山河己经在排水渠里猫了半个时辰。
他指尖抵着松动的青砖,"地脉之眼"运转带来的眩晕感涌上来,眼前的土层结构逐渐清晰——砖下的三合土被挖去了三寸,用河沙混着碎陶片滥竽充数。
"大人!"林墨的声音从渠口传来,青衫下摆沾着草屑,发间还挂着蛛网,"张工的事查清楚了。"
陆山河扶着渠壁爬上来,接过林墨递来的油皮纸包。
打开一看,里面是半块带朱砂印的金叶子,还有封没封口的信,墨迹未干:"按图改排水渠第三段,事成再付五千。"落款处的"陆"字被刻意揉皱,却仍能看出与陆家商铺的印记如出一辙。
"昨夜我翻了他的工棚。"林墨抹了把脸上的泥,"这金叶子藏在草席底下,信是今早刚写的,砚台里墨还没干。
他今早天没亮就去了后山脚,我跟着看到他和个戴斗笠的人碰头——那斗笠我认得,是陆家二管事的。"
山风卷着号子声撞过来,陆山河捏着金叶子的手青筋凸起。
十七天,汛期的雨云己经在秦岭那边攒着了,这排水渠要是在关键段垮了,整座堤坝都会被倒灌的山洪冲成筛子。
"找苏铁、沈国师、萧侍郎,议事棚见。"他把金叶子塞进怀里,算筹在掌心敲出急促的节奏。
议事棚里,苏铁的短斧"当"地剁在案上:"首接抓了张工?
老子现在就能把他按在泥里!"
"不行。"沈怀瑾捻着长须摇头,他昨日刚帮着改良了夯土法,道袍上还沾着土,"打草惊蛇的话,他们说不定还有后手。"
萧景明靠在棚柱上转着茶盏,眼尾微挑:"王老头要的是让工程出大乱子,咱们不如......"他指节敲了敲案上的工程图,"将计就计。"
陆山河展开图纸,笔尖在排水渠第三段画了个圈:"这里是我故意标错的泄洪口。
真的关键段在第五段,只有我和苏铁改过三次数据。"他抬眼看向林墨,"你去透点口风,说我这两日要去查看第三段,图纸就留在案头。"
林墨眼睛一亮:"明白。"
苏铁突然拍桌:"我带二十个精壮工匠守在第五段,谁来动土就剁谁的手!"
"太子那边的民夫队到了。"萧景明摸出块腰牌,"昨夜我让人送了信,今晨三百号人带着新制的石夯到了山脚下——就说咱们要抢在汛期前完工,把非关键段的进度提三倍。"
沈怀瑾抚掌:"妙!
他们盯着假图纸破坏第三段,咱们趁机把真关键段的夯土再加固两层。"
日头爬到头顶时,张工擦着汗从工棚里钻出来。
他往西周瞄了两眼,见陆山河正带着人在堤坝上测水平,苏铁的短斧在第五段闪得人眼花,这才猫腰溜进了议事棚。
案头的图纸被风吹得掀起一角,张工心跳得快要冲出喉咙。
他飞快把图纸塞进怀里,转身时撞翻了砚台,墨汁溅在裤腿上也顾不上,低头就往后山跑。
"张叔这是要去哪?"
张工猛地顿住。
林墨抱着一摞算筹站在棚口,笑得无害:"陆大人让我给您送新算筹,说第三段的砖数得再核一遍。"
"啊...啊,我、我去茅房!"张工额头的汗珠子砸在地上,怀里的图纸窸窣作响。
林墨看着他踉跄着跑远,转身摸出腰间的铜哨,轻轻吹了三声。
后山脚的老槐树下,陆家二管事正啃着炊饼。
见张工跑过来,他把饼往怀里一塞:"图纸呢?"
"在这!"张工手忙脚乱掏图纸,指尖都在抖,"陆山河那厮这两日要查第三段,咱们得赶紧......"
"好!"二管事一把抢过图纸,翻到关键页时眼睛发亮,"这第三段的夯土厚度才三尺?
等下了雨,水一泡准塌!"他拍了拍张工的肩,"回去好好干,事成了还有五千两。"
张工看着他骑马跑远,这才擦了擦冷汗。
他没注意到,树后草窠里,两个扛着石夯的民夫正把这一幕看了个真切。
当夜,王尚书的书房灯火通明。
他捏着图纸哈哈大笑:"好个陆山河,还真把第三段当宝贝了!
传我的话,让陆家的人今夜就去扒了第三段的夯土——等他明天来查,看他怎么向皇帝交代!"
可当陆家的人摸着黑摸到工地时,第三段的堤坝外己经码了三层青冈木,二十个工匠举着火把守在那,苏铁的短斧正架在带头的小头目脖子上:"谁让你们来的?"
"三、三爷让我们来加固的!"小头目抖得像筛糠。
苏铁嗤笑一声,一斧劈在旁边的青冈木上,木头裂成两半:"加固?
用你们家的烂泥来加固?"她转头对工匠喊,"都记好了,今夜轮班守着,谁靠近第三段就打断腿!"
与此同时,第五段的工地上灯火通明。
三百民夫喊着号子打石夯,沈怀瑾站在脚手架上指挥:"再往下砸三寸!
对,就是这处!"陆山河站在排水渠里,"地脉之眼"全开,看着新填的三合土与老土层严丝合缝,这才抹了把汗:"再加一层竹筋,汛期再大的水也冲不垮。"
天快亮时,张工被人从工棚里拖了出来。
他裤腿上的墨渍还没干,怀里还揣着半块没花完的金叶子。
"张叔,你倒是说说,这金叶子哪来的?"林墨举着油灯凑近他的脸。
张工跪坐在泥里,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我、我婆娘病了要抓药,陆家说只要改点砖......我没想害人的!"
"没想害人?"苏铁的短斧抵在他后颈,"你改的那砖,要是汛期垮了,下游三个村子的人都得喂鱼!"
陆山河蹲下来,盯着他的眼睛:"图纸是你偷的?"
张工拼命点头:"是!我、我就是想赚点钱......"
"带下去。"陆山河站起身,"等工程完了,送京兆府。"他转头看向围过来的工匠,"都听着!
谁要是再敢吃里扒外,张工就是下场!"
工匠们轰然应诺,号子声比之前更响了三分。
萧景明站在堤坝上,举着张工的供状笑得畅快:"王老头这回可栽了!
昨夜陆家的人去扒第三段,被咱们抓了现行,现在正和王尚书互相撕呢!"
陆山河却没笑。
他望着东方渐白的天色,心里突然泛起不安。
王尚书那老狐狸,哪能这么容易就认输?
果然,三日后的早朝上,王尚书跪在丹墀下,声泪俱下:"陛下!
陆山河的排水渠偷工减料,老臣派了人去查,那第三段的夯土薄得能透水!
若真等汛期来了,怕是要淹了半个都城啊!"
皇帝放下奏疏,目光扫过殿下的陆山河:"陆卿,你怎么说?"
陆山河向前一步,声音沉稳:"陛下,臣恳请您派钦差随臣去工地查验。
第三段的夯土,臣亲自带人加固了三层,别说透水,就是拿铁锤砸也砸不穿。"
皇帝沉吟片刻,指了指阶下的老御史:"陈卿,你素日最是刚正,带二十个工部老匠去查。"
退朝时,王尚书擦身而过,眼里闪着阴鸷的光:"陆大人,这盘棋,还没结束呢。"
陆山河摸着腰间的算筹,算筹在指缝间转得飞快。
他望着宫门外飘来的阴云——那是秦岭方向的雨云,汛期,要来了。
而更棘手的,是那即将抵达工地的钦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