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被墨汁染透的绵纸,一点一点浸过松风茶社的飞檐。
陆山河站在渠边,泥水顺着靴筒灌进袜底,凉意顺着腿肚子往上蹿。
苏铁攥着那半截铁楔子从管道深处钻出来时,发辫上沾着泥点,额角还划了道血痕:"管壁内侧有酸蚀的痕迹,我用指甲刮了刮,金属层都酥了——他们先拿蚀金液泡软陶管,再楔铁刺。"
"针对主渠的核心段。"陆山河扯下腰间的布帕擦手,指腹碾过帕子上绣的工部云纹,"前两日刚测过流速,这段是泄洪关键。
若真溃了,下游三个庄子都得喂鱼。"他抬头看向围在竹篱外的百姓,几个妇人抱着哭闹的孩子,老人们攥着香烛,目光里的信任正像退潮的水,一点点往下落。
二更梆子刚响,宫道上就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林墨裹着件染了墨渍的青衫冲进工地时,发梢还滴着雨:"王尚书联合六部给事中递了折子,说'天工渠未及半成便屡生事端,恐是违逆天时'。
今晨早朝,陛下的茶盏都摔了。"他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抄报,头版用朱笔圈着"人祸还是天谴?"六个大字。
陆山河捏着抄报的手紧了紧。
这张纸他太熟悉——王尚书的私印作坊出的《京中要闻》,专挑百姓爱嚼的舌根写。
他想起今早路过西市,卖炊饼的老张头还拍着他肩膀说"陆大人修渠,咱庄稼人能多吃三碗饭",可现在...
"去太子府。"他扯下泥污的官服,换了件半旧的青襕衫,"得赶在陛下动怒前,要个说话的机会。"
太子李昭的东宫外,值夜的小黄门见着陆山河就哈腰:"大人快请,殿下在暖阁等您呢。"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太子握着茶盏的手却凉得像冰:"王老头把折子递到御案时,特意提了'先皇在时,黄河大堤三年未溃'。
父皇最恨人拿先皇压他。"他顿了顿,从案头抽出道明黄封皮的手谕,"明日巳时,含元殿外,你当众说清。"
含元殿的汉白玉阶被晨露打湿,陆山河站在阶下,望着上方龙椅上那个微阖双眼的身影。
王尚书站在右首,蟒纹补子在晨光里泛着冷光;萧景明缩在工部队列末尾,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朝服下摆。
"陆卿,你且说。"皇帝的声音像敲在青铜上,"这渠,到底能不能修?"
陆山河上前一步,腰间的银鱼袋叮当作响:"能修,且能修得比先皇时的黄河大堤更牢。"他抬手示意,苏铁捧着个漆盒上前,掀开盖子,露出半截焦黑的陶管和半块亮铮铮的新陶片,"这是受损的主渠管,内侧有蚀金液侵蚀的痕迹;这是新制的夹砂陶管,掺了火山岩粉和海蛎壳灰。"他转向围观的百姓,提高声音:"昨日工匠挖开地基,发现有人在管中塞了浸过蚀金液的棉絮——不是渠不牢,是有人怕渠太牢!"
人群里响起窃窃私语。
王尚书的胡子抖了抖:"空口无凭,怎见得不是你为推脱罪责编的?"
"臣请当场试验。"陆山河点头,沈怀瑾捧着个铜盆上来,里面泡着半根旧陶管和半根新陶管。
他抄起个铜勺,将蚀金液"哗啦啦"倒进去。
旧陶管表面立刻腾起青烟,不过半柱香就裂出细缝;新陶管却只泛了层白霜,纹丝不动。
"好!"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嗓子,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喝彩。
陆山河瞥见皇帝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敲了敲——这是他从前在工部当值时,看老尚书听得意方案的习惯。
可就在这时,萧景明突然从队列里挤出来,额头冒着细汗:"陛下,臣...臣有话要说!"他从袖中抖出卷纸,"这是前月工料房的账册,陆大人批了三车火山岩粉,可实际只到了两车!"
殿外的喧闹声戛然而止。
陆山河盯着萧景明发颤的指尖,突然想起半月前,萧景明的小女儿出痘,是他找太医院调了犀角粉。
那时萧景明攥着他的手首掉泪:"陆大人,我萧家三代单传..."
"萧侍郎。"他向前半步,声音像浸了冰,"你说的三车火山岩粉,可是从西市张记石坊进的?"
萧景明一愣:"正是..."
"张记石坊上月被山洪冲了库房,我让苏铁带工匠去帮着挖,挖出两车半岩粉。"陆山河转向皇帝,"臣让工料房记了三车的账,是算上了张记欠的半车。
昨日张记送了半车过来,臣让苏铁带着账本去核的数——萧侍郎若要看,现在就能去工料房查。"
萧景明的脸瞬间白得像张纸。
他望着陆山河袖中露出的半截碎瓷——那是前日他女儿病愈时,塞给陆山河的长命锁碎片,说"权当押着"。
"传工料房主管。"皇帝的声音冷了几分。
未时三刻,林墨浑身是泥地冲进含元殿。
他凑到陆山河耳边低语几句,陆山河的眼尾微微一挑。
散朝时,王尚书的朝靴在阶上磕出刺耳的声响。
陆山河望着他的背影,摸了摸袖中那半块碎瓷——林墨查到,萧景明的账册是被天机阁的人动了手脚,而替天机阁牵线的,是王尚书最得用的管家。
月上柳梢头时,工部偏厅的烛火亮了起来。
苏铁揉着发疼的太阳穴推门进来,沈怀瑾抱着卷图纸紧随其后,林墨拎着坛烧刀子踢开门槛:"陆大人,该咱们动真格的了。"
陆山河展开案上的京都舆图,指尖停在松风茶社的位置:"王老头急了,才会让萧景明这种半吊子顶上来。"他抬头扫过众人,目光像淬了火的刀,"但急了的狼,破绽最多。"
烛火忽明忽暗,将几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几把即将出鞘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