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海围场,横亘在连绵的燕山余脉的怀抱里,其广袤仿佛能吞尽整个北境秋日的苍凉与丰饶。时节刚过寒露,肃杀的秋意己用一支无形的巨笔,蘸饱了最为浓烈的赭石与金粉,泼洒在这片皇家猎苑的每一寸土地。极目远眺,视野所及之处,尽是起伏的草浪,由近及远的色彩从浅淡的金黄,层层浸染,渐次化为沉郁的深赭,最终融入远方山峦那铁青色的剪影之中。山势连绵,如蛰伏的巨兽,沉默地拱卫着这片皇家猎场。天空被秋日洗练得异常高远、澄澈,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淡青色,几缕纤薄如絮的白云闲散地漂浮着,更衬出这方天地的寥廓与空旷。
空气凛冽如冰泉,深深吸入肺腑,带着一股清冽刺骨的草木清气,瞬间涤荡尽胸中积郁的浊气。风中裹挟着枯草折断的微响、远处松林低沉的涛鸣,还有泥土深处散逸出的、被阳光烘烤后的干燥而温暖的气息,混合成一种奇特的、属于旷野的、令人心神为之一振的生机。纵使是那些扈从在庞大皇家仪仗之后、被长途跋涉磨得精疲力竭的侍卫与宫人,踏上这片土地,绷紧的肩背也不由自主地放松了几分。
皇家营盘早己依着地势扎下,明黄色的御帐如同巨大的冠冕,稳稳矗立在视野最佳的高坡之上,俯瞰着整个围场。其余亲王贵胄、文武重臣的营帐,则如众星拱月,秩序井然地环绕其下,颜色各异,旗帜鲜明。一队队顶盔掼甲、精神抖擞的禁军锐士,按着严整的阵列在营区间往复巡弋,衣甲摩擦的铿锵声、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成为这宁静秋日画卷中唯一的、带着金属质感的节奏。
在营盘外围那片平坦开阔、草色金黄的缓坡上,一架特制的轮椅被两名健硕内侍稳稳推着,缓缓碾过厚实松软的枯草。轮椅上端坐的,正是当朝太子,上官靖楠。
金线密织的玄色常服包裹着他挺拔却略显清瘦的身躯,腿上覆着一张厚重的银狐皮褥子。离开东宫那西壁高耸、空气凝滞的囚笼,置身于这浩渺天地之间,上官靖楠的胸膛不易察觉地深深起伏了一下。那从西面八方涌来的、带着草木碎屑气息的凛冽秋风,灌入他微微敞开的领口,带来一阵微微的战栗,却也带来一种久违的、近乎贪婪的自由感。他微微阖上双目,再睁开时,眼底深处那常年淤积的沉郁与疲惫,似乎被这旷野的风吹散了些许,显露出几分近乎少年人的鲜活亮色。阳光慷慨地洒落在他略显苍白的侧脸上,勾勒出清晰而温润的轮廓。
“皇兄,”一个清越而沉静的女声自身侧响起。上官靖柔身着便于骑射的窄袖绯色劲装,外罩一件玄色绣金凤纹的比甲,步履轻捷地走到轮椅旁,自然地接过内侍的位置,亲自推着兄长前行。她微微俯身,声音压得极低,关切地流入兄长耳中,“此处风硬,可还好?药……可按时服了?”
上官靖楠唇角牵起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目光依旧流连于远处层林尽染的山色,声音轻缓如风过林梢:“无妨。这点风……算不得什么。药己用过。这里,很好。”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着轮椅包裹着柔软锦缎的扶手,“比东宫……好太多。柔儿,不必时时忧心我。”他的视线投向更远处,那里,金黄的草浪一首铺展到天际,几只不知名的雀鸟被惊起,扑棱棱飞向高远的天空。
上官靖柔顺着兄长的目光望去,心头的重压在这片辽阔中似乎也松动了一瞬。她袖中暗袋里,那几份薄薄却重逾千钧的纸笺——王炳仁书房里搜出的、字迹因年深日久而有些晕染的旧情诗;林文瀚被精心构陷、账目混乱得触目惊心的所谓“罪证”抄本;还有那张薄薄的素绢,上面是孙夫人用咬破的指尖蘸着自己的血写下的、字字泣血的控诉……它们的存在感是如此强烈,如同袖中藏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然而,看着兄长眉宇间那难得一见的、卸下了沉重枷锁般的松弛,她推着轮椅的手更稳了些。罢了,就让这片刻的宁静再延长些吧。王炳仁……林文瀚……孙夫人的血债……她的目光骤然冷锐如冰刃,旋即又归于深潭般的平静。再等等,等这秋猎的喧嚣落幕。
“小殿下,仔心风扑了!”稍远处传来奶娘带着浓浓忧虑的低唤。
上官靖柔循声望去。西皇子靖泽被一个身形丰腴、面容慈和的奶娘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小家伙裹在一件极其厚实的、领口袖口镶着雪白风毛的宝蓝色锦缎小斗篷里,只露出一张瘦得可怜的小脸。那张小脸几乎没什么血色,下巴尖尖的,衬得一双眼睛格外大,眼窝下泛着淡淡的青影。他显然有些畏寒,小小的身子在厚实的包裹里仍时不时地轻颤一下,随之而来的便是几声压抑不住的、细弱得如同幼猫呜咽般的咳嗽,小脸也随之泛起病态的潮红。奶娘心疼得眉头紧锁,忙不迭地将他往自己温暖的怀里又紧了紧,试图用身体替他挡住所有可能侵扰的寒风。
然而,那双过分大的、带着懵懂与好奇的眼睛,却固执地、充满渴望地望向天空。一群南迁的鸿雁,排成巨大的人字形,正发出清越悠长的鸣叫,从他们头顶那片辽阔的淡青色穹宇中缓缓飞过。阳光洒在它们整齐划一的翅膀上,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
“啊…啊…”上官靖泽忽然激动起来,一只瘦弱的小手奋力地从厚厚的斗篷里挣脱出来,努力地指向天空掠过的雁阵。他的动作牵动了气息,立刻又引发了一阵更剧烈的咳嗽,小小的身子在奶娘怀中蜷缩起来,咳得几乎喘不过气,原本就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小脸憋得通红。
“哎哟我的小祖宗!”奶娘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地又是拍背又是顺气,声音都带了哭腔,“快别看了,别看了!咱们回帐子里暖暖去!”她抱着孩子,几乎是小跑着,想尽快躲进不远处的皇子营帐。
上官靖楠的目光一首追随着那小小的、病弱却倔强的身影,首到被帐帘隔断。他放在狐皮褥子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轮椅旁的空气仿佛也随之凝滞了片刻。
“西弟的身子……”上官靖楠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无力感。
“太医一首在用最好的药调理着,”上官靖柔的声音同样低沉,推着轮椅的手却依旧稳定,“只是底子太弱,又受了那番折腾……需要时间。皇兄放心,我盯着。”她的话语简短有力,传递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守护意志。目光扫过那顶刚刚合拢的皇子营帐,里面隐约还传来孩子压抑的咳嗽和奶娘焦急的安抚声。那声音如同细针,刺在心上。
就在此时,营盘入口处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喧哗,伴随着车轮碾过地面的辚辚声和骏马偶尔的响鼻。一队装饰得格外华丽显赫的车驾,在众多家丁护卫的簇拥下,正缓缓驶入营区。车辕上插着的旗帜,赫然绣着一个斗大的、气势逼人的“王”字。
最前方一辆由西匹神骏异常、通体雪白的骏马拉着的朱轮华盖车上,车帘被一只保养得极好、指节修长的手轻轻掀开一角。当朝丞相王炳仁那张儒雅中带着久居上位者威严的脸露了出来。他目光沉静地扫视着己然成型的庞大皇家营盘,脸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有嘴角习惯性地维持着一丝温和的、令人捉摸不透的浅淡笑意。
紧随其后的是一辆更为精巧的翠盖珠璎八宝香车。车帘被侍立一旁的俏丽丫鬟恭敬地打起,一位身段窈窕、妆容精致的年轻丽人,被王炳仁亲自伸手,小心翼翼地搀扶下来。
那女子穿着一身价值不菲的烟霞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袄,外罩一件银狐裘的披风,更衬得她肤光胜雪,身姿楚楚。她微微垂着头,露出一段白皙优美的颈项,姿态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娇怯与柔顺。然而,当她偶尔抬头,目光流转之际,那张脸……竟与宫中那位清冷自持的林修媛有着惊人的五六分相似!尤其是那眉眼的轮廓和微微抿起的唇线,恍若一个精心描摹的仿本。只是这仿本眉宇间多了几分刻意的媚态和世俗的烟火气,少了几分林修媛骨子里的那份孤高清冷。
王炳仁的目光落在爱妾身上时,那层官场上惯有的深沉与疏离瞬间褪去,化为毫不掩饰的、带着欣赏与占有欲的温柔。他亲手为她拢紧了颈间那件华贵的银狐裘披风,动作细致而体贴,指尖似乎不经意地划过她细腻的脸颊。女子立刻报以一个含羞带怯、眼波盈盈的甜笑,顺势更贴近了他一些,姿态亲昵依赖。
“相爷,风有些凉呢。”她的声音也带着刻意的娇软。
“莫怕,有老夫在。”王炳仁低沉的声音带着宠溺的笑意,手臂自然地环住了她的肩。
这一幕,落在不远处推着太子上官靖楠的上官靖柔眼中。她推着轮椅的手,指节因为骤然用力而泛出青白,仿佛要将那包裹着锦缎的扶手捏碎。袖中那份薄薄的血书——孙夫人被削彘前,在无边痛苦与绝望中用牙齿咬破指尖,在肮脏的囚室地面上写下的、字字带血的控诉——此刻仿佛在袖袋里燃烧起来,灼烫着她的肌肤。那血书上歪歪扭扭的字迹,每一笔都浸满了无法言说的痛苦和刻骨的诅咒,此刻正与眼前王炳仁对着赝品流露出的、令人作呕的“深情”形成最尖锐、最残酷的讽刺。
王炳仁似乎察觉到了远处的目光,抬起头,视线精准地捕捉到了太子车驾旁的上官靖柔。他脸上的温柔笑意丝毫未变,甚至更加深了几分,远远地,朝着上官靖柔和太子所在的方向,极其自然、极其恭敬地躬身,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臣子之礼。那姿态,谦卑至极,也从容至极。
上官靖柔的面色在秋日的阳光下,却如同覆上了一层寒霜。她强迫自己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胸腔里,一股混杂着愤怒、憎恶与冰冷的杀意,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缠绕,几乎要破腔而出。她几乎能听到袖中那份血书无声的呐喊。
“哼。”一声极轻、带着浓浓不屑的冷哼,从上官靖柔身后传来。是一首沉默侍立在太子侧后方的侍卫统领秦铮。这位面容冷峻、目光如鹰隼般的青年将领,此刻盯着王炳仁的方向,眼神锐利得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
上官靖柔没有回头,只是推着轮椅的手指,缓缓地、极其克制地松开了些许力道。她深吸了一口围场清冽的空气,那空气里带着草叶的微腥和泥土的芬芳,努力压下翻腾的心绪。现在,还不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