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室烛影摇曳,云雨初歇。苏晏趴在沈柒身上,黑绸般的长发披散于赤裸肩背,越发衬得皮肉雪白。他慵懒而餍足地吐了口长气,手指习惯性地摸索着沈柒背上的旧伤,每抚过一处坑洼的疤痕,就用嘴唇轻触一下对方心口。
沈柒不愿抽身退出,便就着这个姿势将苏晏抱坐在腰间,向后挪靠在叠起的软枕上,半倚着床头。
苏晏哑着嗓子,轻声问:“又蹲诏狱了?”
沈柒扯了扯嘴角:“三日而已。比上次还少两日。”
“那是因为我比预计的提前了两日回京。”苏晏沉默片刻,皱眉露出了几分恼意,“贺霖这次实属借题发挥,过分了。京城发夏涝,暴雨时地下排水通道容易堵塞,导致水淹街道与民舍,这是历史遗留问题。工部年年商议整改方法,也不见治本,倒把救灾不利的帽子扣给你。”
沈柒轻描淡写地答:“他是皇帝,生杀予夺不过一念之间,我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再威风,不也还是他的鹰犬么?熬鹰打犬,既能慑抚文官,又能平息民愤,是个好手段。”
说来还是锦衣卫职权范围太广,除了抓捕干犯,连修缮京师街道、疏通城中沟渠、管理卤簿仪仗之类也归锦衣卫管。以前沈柒只负责北镇抚司的侦刺与狱案,升任掌印之后,南镇抚司的宪兵队、仪仗营的“大汉将军”等统统都算他治下。全卫八九千人,分属各个部门,职能五花八门,哪能一点岔子都没有。若是哪个部门甚至个人出了点错,就要借机敲打主官一番,那岂不是一年到头都没个消停?
苏晏这回真有些生朱贺霖的气了,又被沈柒“熬鹰打犬”的这么一自贬,更是心疼。
他只道诏狱不是个好地方,却不去想如今那里就跟沈柒的后花园一样,就算蹲上几日禁闭,能吃什么苦头?就觉得亏待了他的七郎,得找个机会弥补弥补。
于是苏晏想来想去,下定决心说道:“我要请几个月假,回乡探母疾,七郎与我同去可好?”
沈柒眼底乍然掠过精光:“唔?”
“自我进京赴考,到如今主持内阁业已六七年,还没回过家乡呢。虽说宦游之人少小离家老大回"是常态,家书中父亲也总叮嘱我专心朝事,不可因私废公,说家中一切安好,不必我牵挂。但昨日送信的仆役说漏了嘴,提到我母亲思儿成疾。这次我无论如何要回乡探望,至少陪母亲医好心病。”
苏晏烦恼地叹了口气,“这事儿我还没对贺霖提,私下想过不要大张旗鼓搞什么衣锦还乡那一套,只带几名侍卫与小厮,一路轻舟快马就好。”
……意思是回家见高堂,清河原本打算谁都不带,连他这个正牌相公都不知会一声,倒叫那个打着“贴身侍卫”幌子的荆红追成了最大赢家?!沈柒面上不露声色,暗中捏碎了掉落在枕席缝隙间的一枚发簪。
“那又为何忽然改变主意,想邀我同去?不知清河打算如何向令尊令堂介绍我的身份?”
苏晏有点不好意思:“其实也是怕吓到我父母,你们一个比一个来头大,又爱争,就干脆都不带……但如今我也担心自己离京太久,贺霖一个不高兴又要拿你做筏子,连个劝架的都没有。至于到时见面,我就对父母说,你是我的……我的……”
“的”半晌也没“的”出结论,倒是脸越发红了。但沈柒对此并不在意:等见了二老,怎么说还不是一张嘴的事?
没想到,这次卖惨力度最轻,效果确是出乎意料的好,沈柒很有些满意,便想趁热打铁把具体时间与路程定下来。
“何时启程?走陆路,还是水路?”
苏晏想起原主当初赴京赶考时前半程走陆路,闽地多丘陵,山路驿道还要拐过江西境内,光是从福州到杭州就走了快两个月,后来转道大运河还好些。这一路上又是山路塌方,又是漕河翻船,陪同的家仆与书童相继折损,入京时子然一身,还感染了热疾最终病死客栈。若非被他这个五百年后的灵魂顶替,这具壳子怕早已是京郊荒冢里的一抔枯骨了。
“全程走水路。”苏晏拍板道,“从京城积水潭码头坐漕船到杭州,然后从宁波港出海,坐海船直抵福州港,能节约一大半时间。”
“宁波与泉州一带时有海寇滋扰,清河不怕?”
“不怕。妈的,宁可撞上开打,也不走闽北山道!”
沈柒看他一脸的不堪回首,失笑道:“放心,这回有相公给你保驾护航,就算真碰上海寇也挨不到你的边。”
苏晏想象自己站在威风凛凛的大铭宝船的甲板上,左手一个锦衣卫指挥使,右手一个剑术宗师……简直安全感爆棚,什么海寇浪人,尽管来!
他顿时有些激动起来,搂着沈柒的脖子用力亲了一下:“我明日就去写请休的奏疏。”
沈柒托住他的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埋在他体内的欲望又开始蠢动。苏晏立刻感觉到了,喘着气敲沈柒的肩头:“适可而止吧,真把我累死了,你后半辈子都得守寡。”
“娘子是不是弄反了什么-都说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田,莫非你还当那牛指的是你?”
苏晏:“……”
沈柒趁机翻身压住了他。
*
请休的奏疏批是批了,朱贺霖却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模样,把“来回要多久”“要不要带太医”“扈从太少,万一遇险怎么办”之类问题翻来覆去地问。
在听苏晏说想让沈柒与荆红追陪同护送之后,朱贺霖炸毛了,拍案叫道:“凭什么只带他两个?朕也要去!”
苏晏义正辞严:“阿追是我的贴身侍卫,理所当然要同行。至于沈柒,皇上不是正担心臣扈从太少路上不安全,那就让他带几个锦衣卫护送,不是名正言顺?”
朱贺霖道:“朕……我也有个锦衣卫佥事的化名,由我带人护送怎么就不行,难道就非得是他?”
“贺霖,你是一国之君,轻易不能离京。朝堂若是没了皇帝主政,还不知又要乱成什么样,”苏晏耐心地劝,“不过是返乡探望一下父母,没几个月就回来了,你还是在京城等我好吧?回头我给你带家乡特产。”
朱贺霖也知道自打坐上这张龙椅,再不可能有以前那样的自由日子过了,而且看苏晏这般态度,自己若是坚持要同去,只怕逼急了他又要来个挂辞官……须得另辟蹊径才行。于是勉勉强强点头同意了,又使坏般问道:“父皇他们知道这事么?”
风荷居那边苏晏是亲自去辞别过了,景隆帝听了他的安排倒是没有任何反对,还叮嘱一句“来回且从容,不必赶急,便是想多在父母身边待些日子也无妨。”把苏晏感动得鼻子发酸,少不得又要多喝几杯别酒,酒后再胡闹一番。
至于朱贺霖所言“父皇他们”中的“他们”,一个远在大同,一个更远在北漠,但也没少打着军报与朝贡的旗号来京城。为了避免两人空跑,苏晏用信鸽分别寄书,简单说自己打算回乡探望一下父母,接下来的半年或许都不在京城,等回来了会再寄封信。他估计豫王在三五日之后就能收到通知,而阿勒坦收到信也许要到半个一个月之后了。
如此他自己觉得都安排妥当了,打包好行李,撞了个出行吉日,就从积水潭码头登上漕船,顺流直下杭州。
苏晏前脚刚走没多久,皇帝朱贺霖后脚就召来几名官员,其中有按察御史,有户部郎中,也有市舶提举司的提举。这几个平素无甚来往的官员,站在御书房面面相觑,正暗中揣摩着圣意。却见年轻的皇帝沉着脸走进来,觌面便问:“朕听泉州那边闹海寇,近年越发闹得厉害,连琉球的商船也不愿靠岸了?”
福建按察御史还以为天子问责他,连忙跪地请罪:“确有此事,地方已加强水师关防,严厉打击海寇滋扰。”
“可泉州港还是年年萧条,倒是福州港变得日益繁荣起来。”
“圣上英明,的确如此,如今琉球无论商队还是朝贡,都爱从福州港上岸。寇患少只是原因之一,还因福州与琉球之间的航线更便捷,南风、北风均可开舶。而且闽江江宽水深,大型货舶可直抵福州城下,较之泉州港泥沙淤积的晋江,吞吐量大了几倍。”
皇帝唇边这才露出一丝笑意:“如此说来,福建市舶司更适合建在哪里?”
福建按察御史怔了怔,市舶提举司的提举则敏锐嗅出了圣意,当即上前一步,禀道:“臣奏请复置福建市舶司,并从泉州迁至福州。”
复置几乎荒废的市舶司,加强水师建设与海运贸易管理,苏晏之前已在朝会上提请过,政策具体如何实施尚在研究阶段。所以这位提举的前半句拾人牙慧,后半句倒是福至心灵。
迁司……对呀,圣上从我口中问了这许多,难道是白问的?福建按察御史终于跟上节奏,顺水推舟说道:“臣奏请迁福建市舶司于福州栢衙!”
皇帝又问户部福建清吏司郎中:“你觉得呢?”
不急着发言是我谨慎,不是我迟钝-户部郎中当即拱手:“臣亦有同感。如今不止琉球,海外诸国商人均取道福州登陆,为方便管理,迁司势在必行。”
皇帝点了点头,道:“尔等可以退下了。”
这就退下了?然后呢……圣意究竟如何?三人出了御书房,继续面面相觑。站在殿门口的富宝甩着拂尘尾巴笑道:“大人们,明日早朝别迟到唷。”
三人: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翌日朝会,福建按察御史带头上疏,奏请迁司,引发一片附议,自然也引发了保守派们的反对。保守派们最见不得变革,越是历史悠久的,反对得越厉害,哪怕这变革明摆着利大于弊,也要先反对一番。“一千三百年的泉州港啊!”他们说。
皇帝莫名其妙,怼了句:“朕又不是要废泉州港,既然没落了就慢慢恢复生机呗。”
“是啊,如今云帆如林、藩商杂沓的是福州港,把福建市舶司迁过去,也方便管理。”
“衙署设置自有其地,迁移亦有其数。福建市舶司自宋以来便设于泉州,已有三百八十余年,地气深厚。且时下正年中,岁数未穷,非可迁之时。”
朝上无论大小事,照惯例又吵成一团。这次清和帝不嫌他们吵闹,反倒正中下怀地欣赏着正反方辩论,待到双方都口干舌燥了,他才抛出一个深水地雷,把朝堂炸了个海沸山崩:“既然有争议,看来朕有必要去实地考察一番。区区一个市舶司建在哪里倒不是什么紧要事,关键在于海寇危害几何?通蕃要不要解禁?私货该怎么征税?海上贸易该如何管控?这才是朕南巡想要了解的。”
南巡!众臣哗然了,奉天殿好似一口沸腾的大鼎,噗嘟噗嘟冒着泡。
朱贺霖才不管这么多,把谏言逐一驳回。
“圣驾若远出千艘万驷,糜费不赀……”
——朕微服化名,只带部分亲卫,花不了多少钱。
“君王不朝,政务无主……”
——《居守敕》给杨亭,他有经验,代理几个月政务绰绰有余。内阁不就是干这个用的?
“神龙不可以失所,人主不可以轻行……”
——朕上次要是不亲征王氏乱军,引出弈者势力全歼之,这会儿卿等上朝叩拜的大约就是宁王朱檀络了罢?
这句十分之毒辣诛心,群臣齐刷刷闭上了嘴。不少人在心里呐喊——“苏首辅/苏相/苏十二呢?如今恐怕也只有他,能把咱们皇上高涨的兴致与铁了的一颗心给摁回去了!”
苏首辅不在朝,请假回乡探母疾去了。
苏首辅的家乡……在福州!
好罢,这头没得劝了。希望到了那头,苏首辅能尽快把皇上劝回来,可别由着御驾心血来潮,万一再变本加厉来个出海下西洋,满朝文武岂不是要吐血!
*
苏首辅不知道自己担负了朝臣们重如泰山的期望,此刻正在漕船上学着渔翁下网捞鱼。
漕船从运河北向南顺流而下,比他们当初护送太子返京时逆流而上要快,半个月便已至杭州。再进入当地的西兴运河到宁波港,换乘福船扬帆出海,南下福州。夏季吹东南风,海船逆风行得不快,但也不知是苏晏运气太好,还是压舱的两位夫人煞气太重,途中竟一个海寇也没遇着。
又过半个月,在福州港的码头上了岸后,船上一大半的人脸是青的、腿是抖的,走平路也像在海浪里颠簸。
苏晏倒是不受什么影响,他晕马车不晕船。荆红追宗师境界内力深厚,什么都不晕。沈柒晕过前几日习惯了之后,发现风浪大也有风浪大的好处,尤其是夜里在船舱的床上时。
深吸一口久违的家乡空气,苏晏向着码头上方的晴空张开双臂:老子(低调地)衣锦还乡,荣归故里了!
租来的马车停靠在城内街头,苏晏跳下车兴冲冲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对身旁的男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有点近乡情怯……不太敢回家了,怎么办?”
荆红追打小父母双亡,没什么家的概念。沈柒更没有,少年时恨不得一把火烧光坟墓棺材般的沈家大院,如今他几乎把京城苏府当做了自己的家。虽然不太能理解,但荆红追还是劝慰道:“大人若是不适应,先在城中随意逛逛?要不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大清早的从码头奔波入城,确实饿,苏晏就近找了个早点铺子,招呼老板上一锅鼎边糊,并几盘虾酥、海蛎饼,三人围桌而吃。
“……是这个味儿。怎么样,吃得来么?”他问。
荆红追什么吃不来?点头道:“鲜。”
沈柒比他点评得细致些:“一股海鲜味,颇有特色。”
一碗以蚬子汁为汤底,混合了米浆片、虾米、熟鱼干、花蛤干、香菇、白菜、芹菜蒜叶的鼎边糊下肚,苏晏的神也定了。用茶水漱完口,他雄赳赳起身:“走,回家!”
*
“夫人!少爷……是少爷!”苏府管事老泪纵横地奔入内院,在庭下叫道,“少爷回来了!”
苏知府还在府衙办公,其妻林绛荔听得屋外喊声,先是愣住,继而面色惊喜万分,急匆匆亲自去开门,起身时腿一软险些摔倒。婢女们赶忙搀扶,叽叽喳喳劝:“夫人慢点,仔细脚下。”“少爷这都回来了,迟一眼见也无妨的。”
林绛荔这下稳了稳心神,被婢女扶着出了屋,刚走下天井,便见日思夜想的儿子提着袍角朝她快步跑来。
苏晏进门时还隐隐担心自己接收了原主的记忆与人生后,能否对原主的父母视如家人,在远远见到林夫人的身影时,心底一股孺慕之情自然涌动,霎时红了眼眶,提着袍角快步跑过去,在林夫人面前并膝一跪,唤道:“娘!”
林夫人泪如雨下,拉起儿子紧紧抱住,哽咽道:“乖儿,想杀为娘了……回来就好……”
沈柒站在苏晏身后一丈外,职业性地打量起了素未谋面的林夫人,第一眼感觉就是清河容貌随母,肤色更是随了个八九分。这位林夫人肤色简直白到发光,肤质又是吹弹可破的那种细腻,看着就显年轻,四旬之人,说三十出头也不为过。更兼气质温婉,神情与目光一脉晴柔,身形也显纤瘦,有怯不胜衣之感。
这种少见的、毫无攻击性的气质,使沈柒想起了一个人……他的养母姚氏。
奇怪的是,苏晏长得像他母亲,气质却丝毫不像。而林夫人与姚氏容貌迥异,却又仿佛有着千丝万缕的相似之处。
沈柒几乎就在顷刻间认定了——这就是他的岳母,一声娘他能喊得真心实意。
苏晏用袖子给母亲擦泪,笑道:“我回家是好事,娘就别哭了。听送信的仆役说娘思念儿子成疾,不知现下病体可痊愈了?”
林夫人收了泪,握着他的手答:“仆人忒的多嘴。那都是几个月前的事了,娘现在好的很,温补调理的药也吃着,一见你回来,连药都不需吃了。”
“孩儿此行带了不少名贵药材,可交予大夫配置。对了,还有一位武学宗师,不仅能以真气疗伤,对调理人体经络也颇有手法,必要时也可请他帮忙。”
林夫人望向苏晏身后的两名年轻男子,一个气势峻健,一个英华内敛,一看便知绝非寻常人物,便问苏晏:“这两位贵客是?”
苏晏一路都在琢磨该怎么跟父母摊牌,眼下见母亲还在吃药,越发担心刺激到她,讷讷答:“他们是,是……”
荆红追率先开口:“属下是苏大人的贴身侍卫。”
阿追太体谅他了,苏晏顿时惭愧起来,连忙补充:“他复姓荆红,名追,便是我方才对娘提过的武学宗师。”
林夫人虽不曾习武,但也知道“宗师”二字的分量,吃惊道:“儿啊,你怎能让一位宗师做你的侍卫!这放在哪个达官贵人,甚至王侯府上,都是要奉为上宾的,人家还不一定会给他们面子。你这么做,不会冒犯了这位宗师么?”
“说是侍卫,其实也同家人一样,”苏晏安慰道,“我与阿追同吃同住,情同、同同手足,娘就安心吧。”
林夫人这才松了半口气似的,又望向沈柒。
苏晏知道七郎不比阿追好说话,正朝他努力使眼色,却见沈柒抱拳,神色平静:“下官是护送苏大人回乡的锦衣卫,见过林夫人。”
七郎……更是委屈自己,连姓名都隐了。苏晏油然生出一股心虚与心疼,脱口道:“娘,他叫沈柒,七郎。是我、我我我过命的兄弟,八拜之
交。”
林夫人微怔,似乎在琢磨这个“八拜之交”的含义与分量,随即朝沈柒亲切地笑了笑:“我儿不是爱与人交心的性情……他结义的兄弟,便与亲兄弟无甚分别,我也唤你一声"囝"如何?”
“……囝?”
“哦,这是本地方言,称儿为囝。”林夫人拍了拍苏晏的手背,“我儿乳名晏囝,再小些儿时候也叫他囝囝。”
苏晏有点不好意思:“娘!”
沈柒唇角微露一丝笑意:“那我该叫七囝么?”
“七囝,叫着还挺顺口。”林夫人举袖掩笑,语声柔和地招呼众人进屋,“一路奔波辛苦,进花厅喝茶用些果点罢。我这便派人去告知老爷。”
苏晏陪着母亲饮茶闲聊,挑挑拣拣地说起这些年在京城为官的经历,坐在他两边的沈柒与荆红追时不时搭几句腔,真个跟左膀右臂似的。气氛正融洽,管事在厅门外禀报:“老爷回来了。”
不多时,苏可仁一身官服穿过中庭,像是刚从署衙赶回来。荆红追眼尖,见是个年近六旬的老大人,两鬓斑白,三绺髭须,面容端方清癯,腰身挺得板正,整个人看着不苟言笑,颇为严肃。
苏知府进了花厅,径直走到苏晏面前,躬身行了个揖礼:“下官福州知府苏可仁,参见内阁首辅、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苏晏苏大人。”
苏晏吓了一跳,忙不迭起身托他的手肘:“哎呀爹,这是做什么!哪有郎罢给囝行礼的道理,您这是要折我的寿啊。”
苏知府正色道:“官服在身,四品知府参见二品尚书,理当行礼。”
“这是家里,您要不赶紧把官服脱了去?”苏晏哭笑不得,嘴里嘀咕道,“咱们父子上次见面,您还逼我跪在祠堂牌位前好一通训,说什么"倘若名落孙山,就不必再回来了,回来也是丢我的老脸,便在京城再苦读三年,何时考中进士,何时再回来!"一别六七年,您还是这么老古板……”
苏知府拿眼瞪他。苏晏立刻改口:“还是这么精神矍铄,儿子甚是感动。”
“打小我就教育你,无论治学还是为人都应当规言矩步、有板有眼,可你-”苏知府摇摇头,“罢了罢了,如今你得沐皇恩,短短数年就青云直上身居高位,为父虽认为如此急进未必是好事,但也不敢置喙圣上的用人之道。你自己好自为之,切莫辜负了皇恩,辜负了天下百姓。”
苏晏因为官升得太快又挨了顿训,臊眉耷眼地应道:“父亲一番苦心教诲,孩儿必不辜负父亲厚望。”
苏可仁这才暂时放过他,又将肃然的目光投向花厅中的两个生人:“飞鱼服,绣春刀,是哪位锦衣卫首领?”
沈柒起身抱拳:“锦衣卫沈柒,见过苏知府。”
苏可仁面色微变,眼神中掠过凛严与惕然,慢慢拱手:“沈指挥使……久仰大名。边隅小官,未识大锦堂虎威,失礼了。”
沈柒从这番敬辞中听出了似刺非刺的忌惮之意,知道自己这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虽手握权柄、威名赫赫,却并不得一部分文官群体的青眼,始终被他们视为鹰犬之流,哪怕因畏生敬,骨子里也未必真看得起。
他曾经派手下查过这位苏知府,是个清廉勤勉的官儿,但也有些食古不化,未必会认同他。但因是清河的爹,再怎么他也不能不给面子,故而回了一礼,好声好气地道:“苏知府客气了,我与令郎八拜之交,是共过生死患难的兄弟。今日既来府上叨扰,便不是以锦衣卫的身份,而是以……子侄的辈分。”
这话可以说是相当低姿态了,就连对锦衣卫并无多少好感的苏知府也不好再挑刺,淡淡回了句“大人过谦,下官惭愧”,又将目光转向荆红追,仔细打量后叹道:“真乃英杰!老夫多久没见过如此看不穿深浅的高手了,敢问是何境界?”
荆红追看出这位老大人也是有些功底在身的,但并不精深,眼力倒比功力高明得多,便反问:“老大人练过拳术?”
苏知府颔首:“年轻时练过地术犬法,愧无所成,如今也就作为强身健体之用,闲时打打而已。”
苏晏再次嘀咕:“教又不肯教,说什么在地上滚来滚去有辱斯文,自己还不是偷偷地打。”
苏知府老脸有些绷不住,狠狠瞪他:“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我一个老头子打打养生拳,你不好好读书,来凑什么热闹!”
“不教就不教呗!”苏晏得意地呵呵一笑,“我有剑道宗师在身边,还学什么打拳?”
“宗……师?!”苏知府因为过于震惊,把想拍桌骂儿子的一腔火气都压住了。
林夫人怕丈夫又犯老毛病,把好容易回家一趟的儿子吓跑,连忙上前打圆场:“老爷,晏囝回一趟乡也不容易,还带了两位贵客,你就心平气和地与孩子叙叙天伦,款待款待贵客,不好么?”
苏知府被妻子这么一劝,也觉得自己对儿子有些苛刻了,便借口更衣离开花厅。
林夫人对沈柒与荆红追歉意地笑了笑:“我家老爷就是这么个脾气,几十年了也不见改。老来得子,又是独子,他期望很高故而态度严厉,但心里还是紧张儿子的。晏囝金榜题名时他高兴得大醉一场,把从不轻易示人的狗拳满院乱打。晏囝每次外放、返京、贬官与升官,甚至邸报上的相关消息他都十分关注,可又死活不肯在家书中说几句软话,也不肯催儿子回家看看。唉,方才他若是有冒犯之处,还望二位见谅。”
她叫下人准备午膳,顺道给宾客安排厢房,苏晏领着他的两个奸夫,不对,是两个手足兄弟去安顿时,有些赧然地问:“我爹娘……你们觉得咋样?”
荆红追说道:“我不太清楚所谓爹娘该是怎样,但他们这样的-我觉得很好。”
沈柒半晌不说话,沉默到苏晏有些心慌了,捉着他的袖子解释:“我爹并非对锦衣卫一味地有偏见,小时候我还听他称赞过袁斌来着……”沈柒反手握住他的胳膊,似笑非笑:“你紧张什么?该紧张的是我。若是不得你爹青睐,我怕得多送十倍彩礼,他才肯答应这门亲事。”
苏晏呸了他一声,又有些沮丧:“我知道这事是我没担当,但是……唉,我得找个合适的时机。”
荆红追宽慰道:“大人不必烦恼,有些事自己知道就好,戳破了反而节外生枝。”
沈柒难得与他统一了意见:“你有难处,无需勉强自己,谁都不愿二老惊怒,这样也挺好。”
苏晏摇头不语,暂时作别二人,恹恹地去洗沐了。
到了夜里,他挑灯看书时,婢女送来一碗银耳莲子羹与一大卷画纸,说是夫人吩咐送的。苏晏打开纸卷一看,是十七八张不同的仕女画像,皱眉问:“娘这是何意?”
婢女答:“夫人知道少爷政事繁忙,在家待不了多久,所以把她精选过的肖像给少爷先挑着,看少爷中意哪一家淑女,到时先见个面也无妨。夫人说若能及早定下来,三媒六聘尽快办了,还能赶得及拜堂,再携新少奶奶赴京。”
“……拜堂?新少奶奶?”苏晏惊得把画像一丢,拍案起身,“娘不知我身边群兽环绕,个个虎视眈眈……相亲?这是要我的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