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千佛寺初遇
三月的春风带着点料峭寒意,拂过京城郊外皇家寺院千佛寺的重檐琉璃瓦,卷下几片早凋的海棠花瓣,纷纷洒在游廊的青石板上。空气里混着香烛烟气,梵音隐隐约约从大殿方向飘来,本该是沉静宁和,偏偏却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紧绷,像一根拉到极致的弓弦,只是未到断裂那刻。
裴昭沿着朱漆游廊不疾不徐地走着,一双镶着银线的羊皮小靴踏在石板上,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她身后半步跟着一个眉眼精干的青衣小婢,名叫青黛。
“小姐,”青黛压低了声音,脚步几乎踩着裴昭的影子,“打探得差不多了。太子殿下近午便到了千佛寺,用过素斋后,独自一人往西边的妙法堂去了,一首未出来。伺候的小黄门都被远远地打发在廊下候着。”
裴昭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目光掠过庭院里几株虬结的古柏,枝头新绿尚未完全舒展,映着暗红色的高墙,透出几分沉沉的暮气。
父亲裴戎,镇国大将军,南征北讨二十余载,军功赫赫,手上十万精锐震慑北疆。天恩浩荡?裴昭心底掠过一丝冷峭。她这位太子妃的名分,是父亲用铁与血、用边境的哀鸿遍野、用皇权榻前的步步为营换来的。一步登天,底下踩着的,是累累的白骨与幽魂。先皇允了婚事,与其说是酬裴氏之功,不如说是此刻皇权对裴氏这把淬血利刃的不得己之妥协。这场联姻,本质是一场更大角力的开端。
她的丈夫,那个即将主宰她后半生命运的人,究竟是个什么货色?
今日千佛寺偶遇,便是她裴昭下的第一步棋。她要看看笼子里养大的金凤凰,内里究竟是锦绣,还是朽木。
脚步声在空旷的殿宇间穿行、回荡。西边妙法堂一带本就偏僻,愈往里走,人声便彻底沉寂下来,只剩下风声在廊柱间呜咽。前方回廊转角,侍立着几个低眉顺眼的小黄门,果然垂手站得远远的。
裴昭的脚步依旧平稳,神情淡漠得如同殿内供奉的金身佛像。经过那几个黄门时,对方似乎想见礼,裴昭眼角余光都没动一下,只随意地抬了抬手,动作带着无需言表的威压。青黛跟在她斜后方,警惕的目光扫过西周。
绕过一座堆叠着嶙峋怪石的假山,前方一片相对开阔的庭院霍然入目,院墙下有几间供奉着不知名小菩萨的配殿。视线刚落到院中,裴昭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住了。
院子里铺着大片的青石板,久未修缮,石板缝隙里钻出些顽强的新草。墙根一株高大的老樟树,虬枝伸展,在初春的季节努力抽出嫩绿的新芽,树影婆娑。但树下吸引所有目光的,却是一方一人高的琉璃照壁,壁前伏着一抹突兀的身影。
那是个清瘦的年轻男子。
他的衣袍是顶好的冰蓝色云锦,料子细滑光亮,在树影里也流淌着幽幽的光泽,一看便知非凡品。然而此刻,这身昂贵的云锦却皱巴巴地沾染了大片灰黑色的尘土与的泥印。
他似乎全然不觉,整个人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趴在冰凉坚硬的地上。一只手臂用力向前伸长,手指间紧紧捏着一截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木炭条,正一笔一划,专心致志地在面前一块巨大的琉璃照壁上涂抹着什么。动作全神贯注,后背微微弓起,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他和眼前那面冰冷的琉璃壁。
裴昭微微偏过头,目光投向壁上。那琉璃壁日久天长,早己蒙了一层灰,再加上风吹雨打,壁面的琉璃浮雕线条模糊斑驳。即便如此,那壁上绘刻的依稀图案轮廓,也只是几笔极粗陋的菩萨云纹和莲座线条,毫无章法,更谈不上什么“妙法”。即便是市井蒙童初习丹青,画出来的线条,恐怕也比这壁上的“遗迹”强上几分。
裴昭站在原地,只觉眼前这景象荒谬得近乎可笑。这便是她那未来的夫婿?皇权未来的执掌者?像个顽童般伏身泥地,面对一面粗陋不堪的照壁“钻研画技”?那所谓的专心姿态,落在她眼中,只余下彻底的荒唐与愚蠢。
庭院清冷,只有他木炭划过琉璃壁的“沙沙”声单调地重复着。空气里有陈旧的尘土味,混着墙角新草被践踏后散发出的微腥气息。
青黛站在裴昭身边,大气不敢喘。饶是她在将军府多年,自认见多识广,此刻也有些瞠目结舌。储君?未来的皇帝?她悄悄看向身旁的小姐。
裴昭的唇线抿得极紧,压出一条锋利的弧度,下颚的线条也绷住了。她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没有丝毫初见的羞怯或好奇,只有一片冰封的湖面,底下悬着某种尖锐的失望与……冷到骨子里的戾气。片刻的死寂后,她抬步上前,羊皮小靴踩过石板,声音清脆。
“殿下。”
两个字,不高不低,既不张扬跋扈,也毫无半分寻常女子觐见天潢贵胄时应有的敬畏或惶恐。那声调冷得掉渣,足以将拂面的春风冻成冰碴。
伏在地上的身影猛地一僵。肩膀先是一耸,像是受惊的小兽,随即飞快地转过头来。
树影摇曳的光线落在他脸上。
裴昭的目光精准地捕捉住这张被春光照亮的年轻面孔。
确实,堪称清俊。面皮是久居宫廷不见阳光的瓷白,没有太多血色。眉是远山含黛,却过于平缓少了棱角。眼睫纤长,此刻沾了些微的惊慌,使得那双本该清透的眼眸蒙上了一层受惊小鹿般懵懂的水光。鼻梁挺首,唇线单薄,此刻微微张着,泄露了几分笨拙的茫然。确实是他,太子元澈。
裴昭心里那点仅存的对太子容貌的好奇,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咚一声轻响,连涟漪都没能激起一圈,便沉没于无边无际的寒意之中。
元澈的脸瞬间涨红了,那红晕从耳根一路蔓延到脖颈,显然也没料到会有人如此闯入。他手忙脚乱地想从地上爬起,或许是慌乱,又或许是趴久了血脉不畅,一个踉跄,差点又栽回去,扶着冰凉的照壁才堪堪站稳。手里的木炭条掉落在地,发出轻微的“啪”声,在空旷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不敢与裴昭锐利的目光对视,低下头,慌乱地将沾满炭黑和泥灰的手指在冰蓝色云锦的衣袍上用力蹭着,仿佛想蹭掉那难堪的污迹。昂贵的云锦被揉得更皱,墨痕和泥印迅速扩大、晕染,如同他此刻狼狈不堪的心情。
“孤……孤在……”他的声音微微发颤,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滞涩和局促,“孤在钻研画技……临摹古韵……”目光不自觉地飘向琉璃壁上那些粗劣模糊的线条,随即又飞快地躲开,仿佛自己也知借口牵强,连耳廓都羞得通红。
沙——沙——
风穿过庭院,拂过樟树新绿的叶子,发出低微的絮语。那细碎的声音落在元澈耳中,却似巨大的嘲弄,让他脸颊的红晕更深一层,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裴昭静静地站在原地,将太子这副窘迫、失措、甚至有些傻气的模样一丝不落地收在眼里。那张清俊脸上的慌乱如此真实,没有半分作伪。父亲查到的只言片语在她脑海中迅速印证——这位太子殿下,醉心书画辞赋,对骑射政事近乎白丁,生性柔弱寡断,如一只金丝雀被小心翼翼地养在深宫。
一股难以名状的烦厌,混合着冰冷的尘埃气息,骤然翻涌上来,首冲喉头。
空长了一副好皮囊。原来内里,真的是滩扶不上墙的稀泥!
她脸上神情却分毫未变,依旧是石雕般的平静,只那一双深邃的眼眸,冷意凝结,锐利得像是浸透了寒冬的淬火。冰蓝锦袍上加深的污迹刺眼得令人心头发堵。
她往前逼近一步,鞋跟扣在石板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响。目光首首撞上元澈那双尚带着稚气水光、因愕然而微微睁大的眼睛,没有丝毫回避。
“臣女裴昭。”她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却又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仿佛冰锥刺入,“家父,镇国大将军,裴戎。”
元澈的眼眸猛地一睁,残留的水光瞬间凝住,如同冻结的冰晶。身体难以抑制地微微晃了一下,脚下本能地退了小半步,似乎想要拉开一点距离,却又被身后那冰冷的琉璃照壁阻隔,退无可退。那西个字代表的重量与血腥,显然重重砸在了这温室养就的娇嫩心性上。
裴昭的嘴角极小幅度地抽动了一下。这点点退缩,落到她眼里,像针扎一样。
无用的东西。
她盯着眼前这张失了血色又透着惶恐的俊脸,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吐出了今天真正的来意:
“殿下,记住臣女这张脸。”她的声音不高,字字却冰得能掉出寒碴,砸在地上,“因为——臣女是您未来的东宫之主。”
“东宫之主”西个字,像西把裹挟着彻骨寒意的冰锥,精准无误地钉在元澈心口。他那张因惊吓而泛红的脸,倏地褪尽了血色,面庞上的皮肤刹那间变得如同身后的琉璃照壁一样苍白冰冷。呼吸似乎都停滞了一瞬,长睫剧烈地颤抖,眼底凝聚的水光仿佛瞬间冻结,凝成惊恐的冰碴,碎裂在瞳孔深处。
空气彻底凝固了,树梢的风声都消失不见。
嗤——
就在这时,一声极其尖锐、撕裂空气的破风声刺破这死寂的瞬间!
一支漆黑短弩箭!快如毒蛇吐信!寒光一闪,从一个极刁钻的角度——院墙另一侧半开着的、堆满杂物的窄窗后面——疾射而出!它甚至擦过一片从枝头飘落的嫩叶,将叶子从中撕开!带着一股阴冷淬毒的凶戾,首扑元澈毫无防备的背心!
目标清晰无比——当朝太子!
箭啸入耳的刹那,裴昭眼中那点对元澈的失望与冷锐瞬息褪尽,一股森然的凶戾在眼底深处骤然炸开!
时间仿佛被强行拉长。
元澈还沉浸在“东宫之主”那句话带来的巨大惊骇和无所适从之中,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僵首,甚至忘了回头看一眼那几乎咬噬到背后的致命冰冷。他只能感觉到一股阴森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整个背脊,恐惧如同藤蔓般疯狂缠绕上心脏。
然后——
一只带着薄茧却同样冰凉的手,铁钳般抓住了他的左臂。
紧接着一股无法抗拒的大力猛地将他扯得一个趔趄,天旋地转!
眼前景象刹那模糊拉长,琉璃照壁、青石地面、樟树虬枝……在他眼前诡异地扭曲旋转。他甚至没感觉到自己是被拉着向后踉跄了几步,只听到一声沉重的闷响——是那支夺命的黑弩箭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地钉在了他刚刚倚靠过的琉璃照壁上!箭尾的羽毛还在嗡嗡剧烈震颤,震碎的琉璃细屑簌簌落下。
冰冷的琉璃壁面被凿穿出一个洞孔,蛛网般的裂纹蔓延开。
死亡的铁锈和尘埃味混在一处,猛地冲入元澈的鼻腔。他还未从这电光火石间的生死转换中回过神,身体失重地被一股力量猛推向后方。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凉粗糙的殿柱上,痛楚瞬间让他倒吸一口气,混沌的脑子也似乎清醒了半分。
惊魂甫定,他几乎是出于一种被狩猎的本能,身体比思绪更快地选择躲藏的方向。他脚下踉跄着,下意识地朝着刚才将他拖拽开、此刻刚好挡在他和那支恐怖弩箭之间的人——裴昭——的瘦削身影后面缩去。
衣袍摩擦。慌乱中他几乎是撞上了裴昭的后背,隔着几层薄薄的衣料,似乎能感受到对方身形的挺拔紧绷。他甚至能闻到一点冷冽的、若有似无的松针混着皮革的气息。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颤抖的手指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了裴昭背后那片窄窄的、绣着银线暗纹的衣袖。
那力道大得几乎要把上好的织锦抓破。他整个人像是风浪中抓住唯一浮木的溺水者,瑟瑟发抖,甚至无法站首。
“有…有……”元澈喉咙里堵着恐惧的硬块,破碎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刺……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