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月光洒在后山的沟沟坎坎上,将白日光秃秃的黄土地染成一片银灰。风凉飕飕的,从沟底往上卷,吹过荒草丛生的坡地,发出呜呜的低响。西下里静得出奇,连秋虫都不叫了。
孙少安打头,攥着根惨白的粗树枝当家伙。他脚步放轻,敦实的身板微微前倾,黑脸上神情警惕,眼睛眯缝着,像夜里的野兽。二胖紧贴他身后,圆滚滚的身子绷得死紧,呼哧喘气。黑牛和铁蛋在两边散开,借着月光在土墙、树根和荒草里搜寻灰白色的知了壳(蝉蜕)。狗娃落在最后,嘴上还嘟囔“能有啥事”、“自己吓自己”,但脚步放慢,眼神乱瞟,身子首往人堆里缩。脚下的黄土白天硬邦邦,晚上踩上去噗噗响。
“快看!这边墙上有好多!”黑牛压低的声音带着兴奋的抖,指着不远处一堵半塌的土墙。月光下,灰白的蝉蜕密密麻麻,像小鳞片反着光。恐惧被喜悦冲淡,少年们立刻围过去,踮脚伸手,小心地剥下那些轻飘飘的空壳,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响。
就在大家埋头苦干时,一阵若有若无、断断续续的声音,像冰冷的蛛丝,缠上了每个人的耳朵。
呜呜……呜呜……
声音很弱,像来自很远,又像贴着耳朵。不像风哨,更像一个老妇人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低沉沙哑,充满悲苦和绝望。更吓人的是,呜咽里还夹着模糊不清、梦呓般的字眼:
“饿……好饿啊……给口吃的吧……饿……”
这声音空洞飘渺,没个源头,却带着刺骨的寒意,首往心里钻。一股冰冷的寒气瞬间攫住了所有人。
“啥……啥声?”二胖第一个哆嗦起来,手里的蝉蜕掉了。脸唰地白了,嘴唇哆嗦,肥身子筛糠似的抖。
“风……风吹破窑洞吧?”黑牛强作镇定,声音却变了调,眼神惊恐地扫向声音方向——不远处一孔特别破败、门扇都烂没了、只剩黑洞洞入口的窑洞。那窑洞像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装神弄鬼!”狗娃猛地提高音量壮胆,脚步却踉跄后退撞上铁蛋。他脸色惨白,牙齿咯咯响,“科学精神”早没了。
孙少安也听到了!不像风,更像饿疯老妪的哀嚎!一股凉气顺脊椎骨窜到头顶,头皮发麻,汗毛倒竖!他握紧树枝,指节发白,心咚咚狂跳!
就在死寂和极致恐惧中,那黑洞洞的窑口深处,一团模糊的、半透明的白影,幽幽地、无声无息地飘了出来!
没腿脚!没清晰的五官!就那么离地三尺悬着!月光下,勉强看出个佝偻、瘦骨嶙峋的老妪身形!影影绰绰,似真似幻。“饿……饿啊……”的呻-吟声陡然清晰!仿佛就在每个人耳边!带着深入灵魂的怨毒和饥渴!
“妈呀!鬼!有鬼啊!”二胖发出一声非人的尖叫,腿一软,噗通瘫坐,一股温热液体瞬间浸透裤裆,浓烈的尿骚味弥漫开来。他双手抱头蜷缩,绝望呜咽。
黑牛和铁蛋也吓傻了,腿像灌了铅,动弹不得,杵在原地浑身剧抖。
狗娃面无人色,嘴唇哆嗦,一个字也吐不出,喉咙里嗬嗬怪响。
巨大的、原始的恐惧淹没了孙少安。巨大的恐惧让他脑子嗡地空白!本能尖叫着让他转身逃命!
但“陕西楞娃”骨子里那股认死理、关键时刻对伙伴不撒手的倔劲儿,火山般喷涌!跑?二胖瘫了!他跑二胖咋办?这鬼东西挡着路!一股混杂恐惧和蛮横怒火的邪劲冲上脑门!
“饿?饿你娘个腿!”孙少安朝飘荡的白影嘶吼,声音劈了叉,带着色厉内荏的颤抖,“叫唤个球!吃!给你吃个够!”
他几乎是本能,手忙脚乱扯开怀里粗布包着的两个硬邦邦玉米面馍馍!看也不看,用尽全力朝白影方向狠狠扔去!
噗!噗!
两个金黄的馍馍划出笨拙的抛物线,不偏不倚砸在窑洞前半塌的土墙上,发出闷响,滚落碎石荒草地。
说也奇怪!
就在馍馍脱手飞出、砸在墙上的瞬间,凄厉的“饿”声,像被无形的手掐断喉咙,戛然而止!那飘荡半空的白影,像被狠狠击中,剧烈扭曲波动!紧接着,在少年们惊恐注视下,像被风吹散的烟灰,迅速变淡变薄,几个呼吸间,彻底消散在窑洞口的黑暗里!仿佛从未出现!
呜呜的风声重新主宰。那股令人窒息、血液冻结的阴冷感和哭嚎,消失无踪。
死寂重新笼罩。只剩粗重混乱的喘息,二胖压抑的啜泣,和浓重的尿臊味。
“走……走了?”黑牛哆嗦着,牙齿打架。
“好……好像是……少安哥……你那馍……”铁蛋惊魂未定地看向孙少安,眼神难以置信。
“屁的馍馍!”孙少安喘着粗气,胸膛起伏,心还在狂跳,嘴上硬撑,“肯定是啥饿疯的野物!闻到馍馍味儿跑了!看把你们怂的!”他努力镇定,但微颤的腿肚子和额头的冷汗出卖了他。刚才那一瞬间,他清晰感觉到小腹那股练观想法才有的温热感——那被他归咎于“青春期躁动”的“火炉”——好像……随着扔馍馍那声吼,泄出去了一点点!一股难以言喻的虚弱感隐隐袭来,让他有点头晕。是错觉?肯定是跑太急吓的!
他扭头看在地、吓尿裤子的二胖,一股责任感压过余悸和虚弱。“怂货!起来!”他骂了一句,语气强硬,上前不由分说把死沉死沉的二胖往背上一拽。
“愣着干甚!扶着他点!回家!”孙少安朝傻站着的黑牛铁蛋吼。狗娃也缓过点劲,惨白着脸,默不作声和铁蛋一起架住二胖另一条胳膊。
孙少安背着沉重的二胖,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背上的人死沉,路崎岖。风吹汗湿的后背,冰凉刺骨。他咬着牙,每一步踏得实。鼻尖萦绕尿骚味,心里更惦记那两个扔出去的馍馍!心疼死他了!越想越窝火,边走边嘟囔:“饿死鬼托生的玩意儿……可惜咧俄的馍……”背上的二胖哼哼唧唧,带着恐惧和委屈。
清冷月光将西个狼狈沉默的身影拉得很长。孙少安闷头走着,脑海里回放着那惊悚一幕:飘荡的白影,凄厉的“饿”声,扔出去的馍馍,消散的鬼影……还有小腹那瞬间流失的温热感……二大爷教的“迷信”,母亲糊的花花绿绿纸人……这些被他嗤之以鼻的东西,此刻像乱麻在他倔强困惑的心里撞。他用力甩头,强迫自己归咎:“肯定是饿疯的野物!是巧合!对,就是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