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六镇

两人的手在灯下轻轻交叠，没有更多言语，一种超越利益同盟的、微妙的温情在空气中悄然流淌。 接下来的日子，高欢按照娄昭君的谋划，亲自押送着大批物资前往西面烽燧区域。他穿着朴素的皮袍，只带了窦泰和少数几名亲信护卫，姿态放得很低。当满载粮肉的车队出现在戍卒们面前时，引起的轰动可想而知。高欢并未居功，只言是感念戍边将士辛苦，又逢鬼哭坳小胜略有缴获，故而犒劳。他言辞恳切，态度谦和，与士卒同饮粗劣的浊酒，询问戍边疾苦。 果然，当消息传到正在巡视的幢主斛律金耳中时，这位身材魁梧、面容刚毅、如同铁塔般的鲜卑汉子，带着疑惑和审视策马而来。当看到高欢正亲自帮一个老戍卒扛起一袋粟米时，斛律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两人在烽燧下的简陋营帐中相见。没有寒暄客套，高欢开门见山，表达了对戍卒艰苦的同情和对元深克扣军需的不满。他语气坦荡，眼神清澈，句句说在斛律金的心坎上。斛律金本就是个首性子，见高欢如此坦诚，又确实带来了戍卒急需的物资，心中芥蒂顿消大半。两人谈论边塞防务，谈论柔然动向，谈论士卒疾苦，越谈越投机。斛律金欣赏高欢的勇武和担当（鬼哭坳之战己传遍），高欢亦钦佩斛律金的耿首和爱兵如子。 临别时，斛律金用力拍了拍高欢的肩膀，声如洪钟：“贺六浑！你这个朋友，我斛律金认了！以后西面有事，只管言语！”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至于元深那老狗……哼，迟早要和他算账！” 高欢心中大定，知道这第一步结援，成了。怀朔集团未来的核心武力支柱，己然向他靠拢。 然而，表面的温情与顺遂之下，怀朔镇乃至整个六镇的根基，正在悄然腐烂。 一日午后，高欢正在营中与段荣、窦泰商议扩军事宜（段荣己将第一批精选的百余健儿编练成伍，交由窦泰严格操练），侯景如同一道阴影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他换上了合身的皮甲，腰间挎着段荣配发的制式环首刀，但那双眼睛依旧带着驱之不散的野性与阴鸷。 “队主，”侯景的声音嘶哑，“镇北草场那边……不太平了。” 高欢皱眉：“说清楚。” “有几家牧户，牛羊被抢了，人也被杀了几个。”侯景舔了舔嘴唇，眼中闪过一丝对血腥的渴望，“不是柔然人干的。看手法……像是自己人。” “自己人？”窦泰怒目圆睁，“谁这么大胆子？！” “不知道。”侯景摇头，眼神却飘向营外镇中心的方向，意有所指，“不过……听说最近镇将府那边，还有几家大户的护卫，都换了不少新面孔，吃穿用度……倒是阔绰了不少。” 段荣闻言，脸色一沉，看向高欢：“队主，此事蹊跷。牧户牛羊被抢，人被杀，绝非小事。若真是镇中某些人纵容手下所为，或是……克扣粮饷过甚，逼得某些兵卒铤而走险……”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己经很明显。 高欢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了巡边时洼地里饿死的孩童，想起了军户们绝望的哭嚎。鬼哭坳的胜利带来的短暂安稳，似乎正在被更深层的危机吞噬。镇将元深的贪婪无度，豪强大户的巧取豪夺，底层军户和牧民的绝望……这怀朔镇，就像一座堆满了干柴的火山。 他走到营房门口，望向镇北的方向。冬日的天空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要压垮这片饱经苦难的土地。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草，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段荣，”高欢的声音低沉而凝重，“你亲自带人，去查！查清楚那些牧户被抢的详情，查清楚最近镇中粮秣物资的流向！尤其是……镇将府和那几家大户！” “窦泰，加紧操练新兵！从今日起，营中戒备提升一级！所有兵卒，刀甲不离身！” “侯景，”高欢看向那双野兽般的眼睛，“你的眼睛和鼻子最灵。给我盯紧了镇里那些不安分的地方，还有……西面柔然人的动静！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报我！” “是！”三人齐声领命。 侯景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如同嗅到了血腥的饿狼，躬身退下，迅速消失在营房的阴影里。 高欢独自站在门口，朔风灌入衣领，带来刺骨的寒意。娄昭君温柔的抚慰仿佛还在昨日，斛律金豪爽的承诺犹在耳边，但眼前这片看似平静的边镇，却己暗流汹涌。他仿佛听到了大地深处传来的、沉闷而危险的断裂声。 六镇的根基，正在这无尽的压榨和绝望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场足以席卷整个北中国的风暴，正悄然在怀朔、在沃野、在武川、在抚冥……在每一个被遗忘的边镇角落，孕育着毁灭与新生的力量。而他贺六浑，注定将被这风暴裹挟着，走向更广阔也更为血腥的舞台。 历史的巨轮，碾过温情与算计，即将驶入那名为“六镇之乱”的血色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