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桥镇的槐花开了又谢,空气里弥漫着夏日将至的闷热。退思斋内,气氛却如同绷紧的弓弦。
“县试!县试!”陆文渊将一张皱巴巴的黄纸拍在积满灰尘的书案上,手指用力戳着上面的日期,蜡黄的脸上满是焦躁,“下月初五!就在县学明伦堂!满打满算,还剩不到一个月!林寒栋!你看看你写的这是什么玩意儿?狗爬都比你整齐!还有你这张嘴,一张口就是鸟语!这样去考,莫说上榜,不被学究们当疯子打出来就是祖宗积德!”
林寒栋垂手站在一旁,看着自己刚刚默写出来的一篇《论语·为政》释义。纸上的字依旧歪斜,墨团处处,有几处笔画粘连得几乎无法辨认。他心中同样焦急如火燎。语言关稍有进展,日常简单交流勉强能懂,但一旦涉及经义讨论,他的“异言”就原形毕露。书写更是他的死穴,速度慢,字形丑,根本无法满足科举答卷的要求。时间!他缺的就是时间!
“先生……”林寒栋艰难地开口,试图解释自己己经竭尽全力,每天只睡两个时辰,手指磨出了厚厚的茧子。
“闭嘴!”陆文渊粗暴地打断他,烦躁地在狭小的屋子里踱步,踩得地上的废纸哗啦作响,“常规法子对你这个怪胎没用了!得下猛药!下虎狼之药!”他猛地停住脚步,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光芒。
“从今日起,你每日只做三件事!”陆文渊竖起三根枯瘦的手指,语速快得像打铁,“第一,练字!不是描红!是抄书!给老夫抄《西书章句集注》!不要求你写多好,只求一个‘快’字!手腕断了也得给老夫抄!抄不完当日饭食减半!”
“第二,背书!老夫不管你用什么法子,睡觉说梦话也得给老夫背!《西书》正文、《集注》要点、贴经墨义常见的题目,必须滚瓜烂熟!背错一句,戒尺十下!”
“第三,”他深吸一口气,眼中精光更盛,“老夫口述,你笔录!不是让你写文章,是让你记下老夫如何破题、如何承题、如何起讲、如何用典!用你的‘异言’记,用鬼画符记!老夫不管你写成什么样,但老夫说的每一个字,你必须刻在脑子里!听明白没有?!”
这是一套完全摒弃了美观、只追求速度和核心信息录入的“应试流水线”训练法!残酷、高效,近乎折磨!
林寒栋没有丝毫犹豫,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明白!”
地狱般的特训开始了。
天未亮,林寒栋就坐在冰冷的书案前,就着熹微的晨光开始疯狂抄书。他不再追求单个字的美观,只求手腕的机械运动达到最快速度。粗糙的草纸被笔尖划破,墨汁飞溅到脸上衣服上。右腕因长时间悬空和用力,酸痛如同针扎,全靠那点体质强化带来的恢复力硬撑。陆文渊如同最严苛的监工,背着手在一旁巡视,看到速度稍慢,戒尺便毫不留情地落下。
白日里,他一边做着劈柴担水的杂役,一边在心中疯狂默诵。陆文渊会突然出现在他身后,冷不丁抽问一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何解?”或是“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如何对答?”答错或迟疑,便是劈头盖脸一顿斥骂和戒尺伺候。
最痛苦的莫过于傍晚的“口述笔录”。油灯下,陆文渊语速极快,引经据典,阐述他对某个经义题目的破题思路和八股架构。林寒栋必须全神贯注,一边努力理解那些繁复的文言和典故(语言通晓在高压下超负荷运转),一边用他那“鬼画符”般的速记法(夹杂简体字、符号、甚至只有他自己懂的图形)在纸上疯狂涂抹。往往陆文渊说完了,他面前己堆满一堆如同天书般的涂鸦纸片。然后便是更痛苦的复盘——陆文渊要求他根据自己的“鬼画符”,复述出刚才讲解的核心要点和逻辑链条。稍有偏差,又是一番狂风暴雨。
身体的疲惫达到极限,精神更是时刻处于崩溃边缘。林寒栋的眼窝深陷下去,颧骨突出,瘦得脱了形。但他眼中的火焰却从未熄灭,反而在极限的压迫下燃烧得更加炽烈。他像一块被投入熔炉的顽铁,在陆文渊的“鬼斧神工”和自身的“焚膏继晷”中,经历着脱胎换骨般的痛苦锤炼。
特训的效果是显著的。他的书写速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提升,虽然字还是丑,但至少能在一炷香内写完规定的内容了。对《西书》正文和常见题目的熟悉程度突飞猛进,高压下的记忆潜能被逼发出来。最奇妙的是,在陆文渊高强度的“填鸭”和逼迫下,他那混乱的“异言”和语言通晓能力,竟在经义这个特定领域内,形成了一种奇特的“条件反射”!听到相关词汇和句式,理解速度大大加快,甚至能下意识地模仿出几分陆文渊论述时的语感和腔调!
然而,一个更现实的问题摆在眼前——报名费!参加县试需要缴纳一笔不算少的“卷资”和“印红钱”,还有担保廪生的“结状费”。林寒栋身无分文,陆文渊更是穷得叮当响。
“钱……”陆文渊看着灯油将尽的油灯,眉头拧成了疙瘩,“老夫这张老脸,在镇上还能赊点米粮,这考试的钱……难!”
林寒栋放下抄得手腕麻木的笔,揉了揉酸痛的眼睛,目光落在书案旁堆积如山的废弃草纸上——那上面全是他练字和速记留下的“鬼画符”。
“先生,”他沙哑地开口,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您说……镇上那些富户,家里有没有不肖子弟,也需要……‘勤学苦练’的‘榜样’?”
陆文渊一愣:“什么意思?”
“比如,”林寒栋拿起一张他抄写得相对工整些的《大学》篇章,“若有人愿意出钱,买一份‘寒门学子,身残志坚,焚膏继晷,手抄《西书》以明志’的抄本……附上抄书者血泪故事……您觉得,会有人愿意为这份‘勤勉’和‘祥瑞’掏钱吗?”他将“血泪故事”和“祥瑞”几个字咬得很重。
陆文渊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他猛地一拍大腿:“妙啊!林寒栋!你这脑子……果然邪性!”他上下打量着林寒栋瘦骨嶙峋、却眼神倔强的样子,越看越觉得这简首是为“悲情励志”量身定做的活招牌!“身世凄惨(来历不明正好发挥),重伤苦读(断腿是现成的),字迹……嗯,就说‘力透纸背,饱含不屈之志’!老夫再润色一篇‘血泪勤学赋’附上!双桥镇王员外家的老太君最信佛,又好名声……此事大有可为!”
说干就干!陆文渊连夜挥毫,用他那虽落魄却功底深厚的文笔,炮制了一篇感人肺腑(七分真三分夸)、催人泪下的《寒士林生抄经明志记》,将林寒栋描绘成家道中落、身负重伤(隐去被追捕)、却矢志苦读的典范。林寒栋则忍着腕痛,挑选自己抄写得最“有筋骨”(相对不那么丑)的几页《大学》、《中庸》装订成册。
第二天,陆文渊换上了自己最体面(依旧打着补丁)的长衫,揣着文章和抄本,带着一瘸一拐、面色苍白却眼神倔强的林寒栋,敲开了镇东头王员外家那气派的朱漆大门。
效果出乎意料的好。王老太君被陆文渊声情并茂的诵读和眼前林寒栋的“凄惨励志”形象感动得老泪纵横,连呼“善哉!此子必有后福!”,当即吩咐管家赏了足额的“卷资”和“印红钱”,还额外封了一个不小的红包,说是资助“苦读的祥瑞”。连带着,陆文渊那篇《寒士记》和林寒栋的“励志抄本”也在镇上的读书人中小范围流传开来,林寒栋这个“怪胎”的名字,竟在双桥镇有了一丝微弱的、带着猎奇色彩的“名气”。
报名的问题,竟以如此荒诞而现实的方式解决了。揣着那沉甸甸的、带着铜臭却象征着希望的银钱,林寒栋站在退思斋门口,望着通往县城的方向,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那座名为“科举”的龙门,离他如此之近,却又如此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