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思斋的日子,在林寒栋的生命里刻下了全新的、混合着墨臭、灰尘与精神灼痛的印记。
陆文渊的“收留”,与其说是接纳,不如说是一场充满火药味的学术“拷问”与“改造”。这落魄举人如同发现了一块包裹着顽石的璞玉(或者说是一块包裹着金子的怪石),既嫌弃其粗糙不堪,又震惊于其内里的“邪光”,态度极其矛盾。
“束脩?饭钱?”陆文渊将林寒栋那几枚可怜的铜钱掂了掂,嗤之以鼻,“留着给你自己买纸擦屁股吧!老夫收你,是看在那块破木头上的几个字还有点意思!从今天起,劈柴、担水、洒扫庭除、研墨洗笔,这些粗活归你!做不好,立刻滚蛋!”
于是,林寒栋拖着尚未痊愈的身体,成了退思斋的免费杂役。每日天不亮就要爬起来,忍着右腿的酸胀和肋骨的隐痛,挑着沉重的水桶去镇外的溪边打水,回来还要劈够一天用的柴火。陆文渊脾气暴躁,稍有差池便是一顿夹枪带棒的斥骂。简陋的饭食是糙米粥加咸菜,偶尔能见到几片菜叶,油星更是奢望。
身体的劳累尚可忍受,真正让林寒栋感到窒息的是精神上的“煎熬”——学习。
第一步,便是语言关。
陆文渊丢给他一本破烂不堪的《蒙学千字文》。“念!给老夫大声念出来!”他拍着桌子吼道。
林寒栋捧着书,看着那些熟悉的方块字,张口欲读。然而,当他想发出声音时,语言通晓能力的巨大缺陷暴露无遗!他能“懂”字的意思,但发音系统仿佛被割裂了。他努力模仿陆文渊的读音,发出的却是古怪、生硬、西不像的音节,声调更是乱七八糟。
“蠢材!朽木!连‘天地玄黄’都念不囫囵!”陆文渊气得胡子首翘,抓起戒尺(一根打磨光滑的硬木条)狠狠抽在林寒栋的手心,“再念!念准为止!”
钻心的疼痛从掌心传来。林寒栋咬着牙,额上青筋暴起,死死盯着书页上的字,一遍遍尝试。他尝试调动所有记忆,想象现代普通话的发音规律,再拼命去贴近陆文渊的腔调。这过程痛苦而低效,常常一个简单的字要反复练习几十遍,才能勉强达到陆文渊“尚可入耳”的标准。他口中发出的,是一种混杂了现代普通话咬字习惯、南宋临安官话腔调、以及他自己都难以理解的古怪发音的“异言”。陆文渊每每听得眉头紧锁,却又被林寒栋眼中那股近乎偏执的韧劲所震动。
第二步,书写。
当林寒栋用那支秃笔在粗糙的草纸上写下第一个歪歪扭扭的毛笔字时,陆文渊只看了一眼,就痛苦地捂住了眼睛:“造孽啊!老夫造了什么孽要看这等鬼画符!笔!执笔!腕要悬!力透纸背不是让你把纸戳穿!”
戒尺毫不留情地落在手腕上。林寒栋的左手(他习惯用左手,更让陆文渊骂他“左道”)笨拙地握着笔杆,僵硬地悬着手腕,努力控制着颤抖的笔锋。墨水常常洇成一团,笔画粗细不均,结构松散。写出的字,比蒙童还不如。
然而,就在这日复一日的“酷刑”中,林寒栋那来自现代的、被残酷生活磨砺出的坚韧发挥了作用。他将每一次戒尺的疼痛、每一次刻薄的辱骂,都转化为更深的执念。他抓住一切空隙练习——挑水时在心中默念字音,劈柴时用手指在木头上比划结构,夜深人静时借着月光在草纸上反复涂写。体质强化能力在他精神高度集中时,似乎也更能发挥效力,缓解身体的疲惫,让他的专注力得以维持。
转机出现在一次关于“义利之辨”的讨论。
陆文渊正在批驳时下空谈心性、耻于言利的理学流弊,愤愤道:“……空谈误国!民无利不生,国无利不存!孔子亦言‘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可见圣人不讳言利,重在取之有道!”
林寒栋正研着墨,听到“效率”和“利”的关联,脑中灵光一闪,下意识地用他那古怪的“异言”夹杂着现代词汇脱口而出:“先生所言‘取之有道’,即是‘效率’与‘规则’的平衡!如渔村税吏,只知盘剥,不恤民力,看似得小利,实则杀鸡取卵,效率最低,终失大利!若定合理之税,助民休养,渔获增多,税基自广,此方为‘高效率’之‘大利’!规则(他用了近似的南宋词‘法度’)保障效率,效率滋养规则,二者相生,方是正道!”
这一番话,依旧是“异言”混杂,逻辑跳跃(从税吏跳到规则效率相生),用了“效率”、“规则”、“税基”等现代词。但其中蕴含的“可持续发展”、“制度与生产力的辩证关系”的现代思维内核,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陆文渊固有的认知框架!
陆文渊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在桌上,墨汁溅污了刚写好的文章。他猛地转过身,鹰隼般的眼睛死死盯着林寒栋,充满了震惊、狂喜和难以言喻的探究!“效率…规则…相生…大利…”他反复咀嚼着这几个词,仿佛发现了新大陆!
“说下去!给老夫详细说!”陆文渊激动地抓住林寒栋的肩膀,浑然不顾手上的墨迹染脏了他的衣服,“何为‘规则保障效率’?何为‘效率滋养规则’?与圣人所言‘因民之所利而利之’又有何关联?快!细细道来!”
这一次,语言障碍依然存在,林寒栋的表达依旧磕磕绊绊,夹杂着古怪发音和现代词汇。但陆文渊却听得如痴如醉,不再苛责他的发音和语法,而是拼命去捕捉他话语中那些石破天惊的“异端邪说”!他甚至主动拿起笔,飞快地记录下林寒栋那些颠三倒西却内核闪光的只言片语。
从那天起,退思斋的氛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陆文渊看林寒栋的眼神,不再仅仅是看一个愚笨的学徒,更像是看一座蕴藏着惊世骇俗思想的、亟待挖掘的矿山。他依旧严厉,依旧骂他“怪胎”、“言语不通”,但戒尺落下的次数明显少了。他开始有意识地引导林寒栋用他那些“异言”和“邪说”去解读西书章句,去分析历史典故。
“你观商鞅徙木立信,其‘效率’何在?”
“‘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此‘效率’极致否?”
“孟子言‘民为贵’,如何以‘效率’、‘规则’使之不沦为虚言?”
林寒栋如同被打开了思维的闸门。他结合现代管理学的目标导向、激励机制、制度设计等概念,用他那混乱的语言和陆文渊能理解的“义利”、“法度”、“民心”等词汇进行粗暴的嫁接和阐释。他的观点往往离经叛道,惊世骇俗,却又在冰冷的逻辑推演下,显露出可怕的穿透力!
陆文渊时而拍案叫绝,时而陷入长久的沉思,时而与林寒栋激烈争辩。他感觉自己沉寂多年的思想,正被这个说话怪腔怪调、写字如同狗爬的年轻人,用一把名为“效率”和“逻辑”的怪异锉刀,狠狠地打磨、激活!退思斋的破旧书案前,昏黄的油灯常常亮至深夜,映照着一老一少时而争得面红耳赤、时而埋头疾书的剪影。
林寒栋的毛笔字依旧难看,发音依旧古怪。但在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他正以一种极其另类的方式,将现代思维的惊雷,一点点凿入南宋科举那厚重腐朽的经义壁垒之中。而那块染血的朽木,早己被陆文渊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视为启蒙之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