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新海城永恒的背景音。
不是诗意的缠绵,而是冰冷的、夹杂着酸性物质与工业尘埃的冲刷。它敲打在“蜂巢”A区那密不透风的钢铁穹顶上,汇成浑浊的溪流,顺着楼宇外壁生锈的排污管道,奏响一曲属于底层世界的哀歌。
凌夜的公寓,就像这哀歌中的一个休止符,沉默地悬挂在蜂巢A区三百七十二层。与其说是公寓,不如说是一个被遗忘的集装箱。空气里弥漫着廉价营养膏、过载的电路板和若有若无的霉味。唯一的窗户外,是永不停歇的霓虹广告,光怪陆离的色彩透过污浊的玻璃,在狭小的空间里投下扭曲的光影,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在窥探。
他仰躺在嘎吱作响的旧沙发上,双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上那道狰狞的裂缝。裂缝里,一根数据线像枯藤般垂下,末端连接着一个老旧的神经接驳器,此刻正贴在他的太阳穴上,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他刚刚结束一单“生意”。
【C级委托:活点地图】
委托人是一位歇斯底里的富婆,声音尖锐得能刺穿劣质通讯器的电流音。她的丈夫,一位体面的企业高管,己经三天没有回家了。她不需要他回家,她只需要知道他在哪个女人的床上。
“找到他,凌夜!我要那个贱人和的实时坐标,我要让我的律师团队像天神下凡一样出现在他们面前!”
酬劳,三千信用点。足够凌夜支付下个月的房租和网费,再吃上几顿真正的、而非合成的食物。
追踪一个人的数字踪迹,对普通的“数据掮客”来说,意味着破解个人终端、入侵交通系统、筛选海量的监控数据。那是一项繁琐、需要耐心和技术的活儿。
对凌夜来说,那是一种折磨。
他闭上眼,再一次回到了半小时前那片混乱的数据之海。
“链接”的瞬间,剧痛如约而至。
那不是生理上的疼痛,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源自灵魂的撕裂感。他的意识被强行从名为“现实”的壳子里拽出,扔进一个由纯粹信息构成的、狂暴的漩涡。
代码不再是冷静的字符,而是化作无数尖叫的、闪烁着杂乱光芒的碎片,疯狂地冲击着他的感知。防火墙不是一堵墙,而是一片由高压电流组成的、散发着焦糊味的荆棘丛林。每一条数据流,都带着其创造者和传递者留下的情感残响。
他能“闻”到系统管理员因通宵工作而留下的疲惫与怨气,那味道像隔夜的咖啡。他能“听”到安保程序中蕴含的冰冷杀意,那是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噪音。他能“看”到加密信息在数据流中形成的、如同黑洞般的“空洞”,周围盘踞着谎言的、粘稠的阴影。
这就是他的“链接后遗症”。三年前那场被定义为“阵亡”的行动,摧毁了他大脑中处理有序逻辑的神经网络,却也野蛮地打通了另一条通路——一条通往数据灵魂的、布满荆棘的捷径。
他不再“读”代码,他“感受”它们。
目标人物,那位企业高管,是一个谨慎的男人。他的个人终端有军用级别的加密,行车记录仪的数据在进入“永生大厦”后便被格式化,大厦的安防系统更是固若金汤。
但凌夜不需要破解任何东西。
他只是沉浸在那片痛苦的海洋里,像一头嗅觉灵敏的鲨鱼,追寻着那股独一无二的“气味”——一股混合着心虚、欲望和一丝丝愧疚的情感痕迹。这股味道,是那男人留在数字世界里无法抹除的、属于人性的签名。
他顺着这股味道,轻松绕过了咆哮的防火墙,无视了闪烁着警报的数据节点。在他“看”来,这些由逻辑构建的防御,就像一张张画在纸上的猛兽,毫无意义。
他看到了那男人支付停车费时留下的数字凭证,上面沾染着“急色”的油腻感。他看到了那男人刷开专属电梯时,系统日志里一闪而过的、属于另一个女人的访问授权,那授权数据散发着“甜蜜的腐败”气息。
最终,他在大厦顶层一间豪华套房的智能门锁记录里,找到了那股味道的源头。那里,两股不同的情感痕迹纠缠在一起,炽热而粘稠。
任务完成。
“滴。”
手腕上的个人终端传来一声轻响,将凌夜从痛苦的回忆中拉回。他费力地坐起身,扯下太阳穴上的接驳器,揉了揉发胀的眉心。鼻腔里,一股温热的液体缓缓流下。他满不在乎地用手背一抹,殷红的血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
他看向终端屏幕,上面显示着委托人的转账信息。
【交易完成:入账 3000 信用点】
他松了口气,刚想把终端丢到一旁,屏幕上却又跳出一条新的通知。
【交易完成:入账 300000 信用点】
凌夜的瞳孔猛地一缩。
三十万?
他愣住了,手指悬在半空,一时间以为是自己的神经因为刚才的链接而出现了幻觉。C级委托,三千酬劳,这是黑市上雷打不动的价码。三十万,足够买下他这个破烂集装箱,甚至在B区换一个带独立卫浴的体面单间了。
是谁?转错了?还是……
不等他细想,一条加密信息紧随而至。发送方的ID是一串无法追踪的乱码,但信息内容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精准地刺入了他最深的秘密。
“零号病人,你的‘后遗症’很有趣。来天枢会所,我们谈谈你的‘病’。”
“轰隆——”
窗外,一道闪电划破了新海城的夜空,惨白的光芒瞬间照亮了凌夜的脸。他的表情凝固了,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慵懒和玩世不恭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种混杂着震惊与警惕的、如同野兽般的眼神。
“零号病人”。
这个代号,本应和他“凌夜”这个身份一起,埋葬在三年前那片冰冷的数据深渊里。
知道这个代号的人,要么死了,要么……就是当年把他推入深渊的那些人。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俯瞰着下方那片被雨水和霓虹浸透的、永无宁日的钢铁森林。城市像一头匍匐的巨兽,沉默而冷酷。
天枢会所。
他听说过这个地方。它不属于蜂巢A区,而是坐落在城市的心脏地带,是权力和资本的交汇点,一个真正的、属于上层世界的“蜂巢”。一个他这样的“幽灵”本不该,也无法踏足的地方。
这是一个陷阱,还是一次试探?
凌夜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三年来,他像个真正的幽灵一样活在城市的阴影里,舔舐着自己的伤口,以为自己早己被世界遗忘。
但现在看来,有人一首都在凝视着深渊。
他关掉信息,将那三十万信用点原封不动地放在账户里。然后,他从沙发底下拖出一个满是划痕的金属箱,打开。里面没有枪,没有武器,只有一套熨烫得笔挺的、与这个房间格格不入的黑色西装。
这是他唯一的“体面”。
他需要去看看,这位慷慨的“医生”,到底想从他这个“病人”身上,得到些什么。
雨,更大了。仿佛要将这座城市的一切秘密,都冲刷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