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修长的手指正无意识地着一个莹白的小瓷瓶。瓶身触感温润,里面盛着的是太医署特供、皇家才能用的上品凝玉冰蟾膏。
送药的小黄门毕恭毕敬地禀报:是大皇子殿下听闻他伤势未愈,特意央了陛下才赐的药。
“央了陛下……” 待人退下霍去病心中默念这几个字,眼神晦暗不明。指尖传来的冰凉感,仿佛能透过瓷壁渗入皮肤。
他听军中人说过,凝玉冰蟾膏极其珍贵,对烧伤有奇效,七日便可收口痊愈。看来,陛下此举……是原谅他昨日在温室殿的“不敬”之罪了。
思及昨日清晨刘据在自己面前晕厥的那一幕,霍去病握着瓷瓶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
温室殿上下,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但凡有一人向陛下学舌,添油加醋地描述他如何“冷言厉色”、“拂袖而去”以至于“气晕皇子”,一个“大不敬”的罪名便是铁板钉钉!
他才刚立下夺马奇功,封了骠姚校尉,正是风头无两之时,若因此获罪,不仅圣眷顷刻化为乌有,传到舅舅卫青耳朵里……一股迟来的、冰冷彻骨的后怕瞬间攫住了他,自己怎这般糊涂?
【舅舅……】
霍去病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己经感受到军棍破风的凌厉声响。舅舅待晚辈虽慈爱,但治军治家皆以严苛著称,尤其是对亲近之人,要求更甚。
是若知晓他如此“照顾”体弱的皇子表弟,背上这层还未结痂的伤,怕是顷刻间就会被几记毫不留情的军棍重新撕裂开。
到那时,别说十天半月,怕是月余都别想利索地下床走动。
难怪陛下多留了自己两日。
霍去病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又带着点复杂的庆幸。陛下此举,是给了他一个“养伤”的台阶,也是在无声地警告他谨言慎行,莫要辜负这份宽宥。
他垂眸,敛去眼中翻涌的情绪,动作利落地解开玄色里衣的系带。衣料摩擦过烧伤处,带来一阵细密的刺痛,让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反手拔开瓷瓶的木塞,小心翼翼地将里面冰凉清透的药膏,一点点倾倒在指尖,再轻柔地、带着些微试探地点涂在后背那片狰狞的灼伤上。冰凉的药膏甫一接触滚烫的伤处,激得他肌肉瞬间绷紧,随即那刺骨的灼痛感便被一股沁人心脾的清凉所取代,如同久旱逢甘霖,让他紧绷的神经都松弛了几分。
然而身体的舒适并未驱散心头的阴霾,霍去病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躺在温室殿暖榻上的小小身影。
【刘据……】
他心中默念这个名字,眼神变得深邃而复杂。 霍去病不记得从何时起,自己望向刘据那双‘未卜先知’的眼眸时,眼底的惊叹,悄然凝固成了审视与疑虑。
这双眼睛背后,藏着太多不合常理的秘密。
很少有人能在他霍去病心中萦绕如此之久,甚至占据他本就稀少的几次失眠。
夜阑人静,躺在营帐或侯府的硬榻上,他脑中反复盘桓的,竟是那个看似天真无邪的小孩。
那首被刘据哼唱出来、精准预言了野马谷马场所在的童谣……真的是巧合吗?
张骞出使归来,刘据跑到御前却名震群臣。一个养在深宫皇子,如何能知晓千里之外的隐秘?
两年前,太卜令淳于偃那桩扑朔迷离的命案。谁家三岁小孩会深更半夜不惊动任何人地跑去枯井那儿,精准地“寻”到了正在查探的自己?那双在月光下看向自己的眼睛,当时只觉是懵懂,是巧合,如今想来却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笃定?
自己早该意识到的。
一幕幕疑云在脑中闪过。霍去病涂药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指尖停留在伤处边缘。
自己在这盘看似由陛下执掌、实则处处透着诡异的棋局中,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是冲锋陷阵的棋子?还是连执棋者都未察觉的变数?刘据……他到底知道多少?又在谋划什么?
一股强烈的探究欲和隐隐的挫败感交织着涌上心头。他霍去病向来习惯掌控一切,运筹帷幄,却在这个看似脆弱的孩子身上,屡屡感到一种无形的、深不可测的力量。
【罢了……】 霍去病最终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眼神中的锐利探究缓缓沉淀,化作一丝自嘲的无奈。他轻轻旋紧瓷瓶的木塞。
揣着明白装糊涂……他在心底对自己说,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苦涩的弧度。
殿下若是不想说,做臣子的,哪有刨根问底、以下犯上的道理?
昨日种种,就是最深刻的教训。自己故意拿乔,用疏远和质问去试探、去逼迫,结果险些酿成大祸。想到刘据在自己怀中那瞬间失去生气的苍白小脸,霍去病的心口又是一阵抽紧。
他后怕地想,若是当时自己真的不管不顾,用更强硬的手段逼问……以那孩子的敏感和倔强,以及那副风吹即倒的身子骨……后果简首不堪设想!
他凝视着手中的小瓷瓶,冰凉的触感仿佛在提醒他冷静。
慢慢来吧。
霍去病在心中做出了决断,眼神重新变得沉静而坚定。既然不能强攻,那就只能……徐徐图之。
至少,先确保这孩子安然无恙。至于那些深藏的秘密……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他收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将瓷瓶稳稳放在案几上,玄色里衣重新覆盖住伤痕累累的背脊,和衣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