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苑内宁静异常,阳光洒落的墙角,斑驳里有着陈旧的故事。蝉噪院静、鸟鸣苑幽,娄厚情站于前院石阶,魂道上的轻伤经过调养已然极为乐观,他的脸色好了许多,加上午后阳光的直射,却见红润。然他的神色依旧冰山不化,这固然有本性使然,也有今日说不清道不明的奇遇关系。
娄厚情这次临淄之行,当是再也不会忘记城东藏花景内,探花楼前的种种异象。那是他武道修为进入红阶后期之后一直梦寐以求、攻苦食淡的金道之法,臻红阶大成后,范家乃至全大陆都在议论他将晋升为神境界,只有他本人不为所动——如不能悟得金道之意,以金道之身晋升为神,万法于他而言,皆下乘。
他没有看天井,只是静静沐浴在阳光之中。
海棠苑的天井处,正端坐着钜阳范家紫阶武者谷作农,他如今正被两件事所困扰。其一,自然是他的爱妻范蕊蕊,身为丈夫,他极力想将绑架之人除之泄愤,但范蕊蕊却不顾他的脾性,坚定地将他拉回海棠苑。事有蹊跷,这是他最为直观的反应。婚后十余年来,夫妻两人相敬如宾,范蕊蕊深谙妇道,知其性情,多顺多随,换得谷作农更加的疼爱。
换做以前,以今日谷作农之盛怒,范蕊蕊不提为了自已、哪怕为了平息丈夫怒气,亦不会如此死告活央,将其拉回,这正是谷作农最为不解之处。归时途中,范蕊蕊仅说一辞:“齐国夺嫡之水太深,谷郎,我们离去罢。”
此外再无一句解释,谷作农盛怒未消,而怀疑之情又起,直到入得海棠苑后,第二件困扰之事出现——钜阳范家家主范琏运来信:“行田(谷作农字),请与心凝(范蕊蕊字)、厚情速回钜阳,不得滞留。”
范琏运使用的是“范氏气信”,这是范家特有的传信方式,区别于讯鸦——讯鸦虽速,然长距离传达书信总有时效——范家紫阶强者范天赐,乃气道紫阶武者,范琏运以《传音术》和《气弦归幽》为基础,交由宗弟范天赐开创出“范氏气信”。其作用便是:家主范琏运在范天赐的施术之下,可与家族数名关键成员进行长距离的气道连声,实现最高的通讯和执行效率。
莫说范家贵为当世六大势力之一,即便些许高门大派,亦有自身传信之特殊手段,如武者大联盟的《武驿阵》。只是范家此番传信手段,弊端十分明显,即范琏运需要范天赐时刻追随身边,借由范天赐之力加以实现气信传递。这就需要范天赐的绝对忠诚,以及范琏运对家族内成员的绝对掌控。
谷作农接收此道气信,脑海中第一反应便是:家主范琏运一定受到外界势力的干预——就像爱妻被绑架,甚至更为严重——这类的干预。
因,范家支持田晅夺位,是经慎重考虑、反复论证后的政治行为。就像夜宋大战时,范家支援宋国一样,极为谨慎,最后有着最高回报。范兮颖适婚而嫁,娄厚情护入临淄,只是先步;
其后,家族两大紫阶强者谷作农和范伯承会先后入齐,谷作农今早还与范伯承用讯鸦联系,得知他以及一队精锐佣兵队正在南莒,未来四日可以抵达临淄;
为得民心,范家已联系多家朝报,届时将大肆渲染田晅出生之正统、能力之出众、决策之英明、与民之亲和。连同大批入得临淄的名士文豪鼓捧,帮田晅夺位造势,包括大学者奥贤公、琴艺大家杨师延、大句狂才关再圣等,皆会登场,其中杨师延已借剑道会盟和贺齐王寿之名率先到达。诸多安排,紧锣密鼓,都是为了田晅登上齐王宝座而部署的。
如今,付之一炬。
但已成事实,不容改变,家主既已决定,无人可易。
谷作农叹了口气,他始终不得其解,看看似在悟道之中的娄厚情,不觉摇首,缓步进到后院。后院东厢,范兮颖已回苑内,正在屋内休息。谷作农未见范昌凛回,亦不理会,进到已屋,爱妻范蕊蕊正呆坐着,她见他进屋,眼神划过一丝慌乱,常人未能识破,但朝夕相处、同床同梦的谷作农捕抓到了那一瞬间。
谷作农默不作声,希望以沉郁来敲打爱妻,令其坦白个中缘由。可惜失败了,范蕊蕊仅仅提了两句方才安慰了范兮颖云云,再无他言。
谷作农可忍不住,亦不想忍,身为紫阶武者他自然有隐忍的本事。可对待最爱的女人,他自认为不需如此。
范蕊蕊罕见地发现丈夫对自已的不满和怒意,《春弦闹意》之故下,连范蕊蕊亦下心一慌,脑袋空空地解释道:“绑架我的人属田宏势力,但没为难于我。他们有一个气道紫阶武者,借由我之便,与兄长通得气信,兄长与他们达成了一致。至于其中的内容,你得问兄长。”
言语含糊,眼神闪烁,这番说辞,漏洞颇多。先不提及田宏身边怎么突然冒出一名气道紫阶武者——范家对待田氏兄弟皆有调查、认证——光是范蕊蕊因昔年自散弦元,成为一名凡人,她便与范氏气信此法无缘。
哪怕谷作农相信范蕊蕊和范琏运因亲兄妹之由,存在特殊方式,若要借助范氏气信进行交流,这是天方夜谭,他熟知范氏气信之原理——鉴《传音术》,以气道高阶辅助型功法《气弦归幽》为基础,施展气道高阶进攻型功法《气弦锁心》为主,达到千里传音。
范蕊蕊自从十八年前弦元散尽,此后便对武道修炼之途再无兴趣。平日里她包揽群书,倒也识得天下弦植弦宝、异兽弦器,深谙大陆上的奇闻轶事。只是方才情急之下,她提到气信传信,虽未言明是范氏气信,但谷作农却视为同物,故而心头一震。
范氏气信的弊端,除了范天赐需要充当信息传递的工具外,还有一点:加入范氏气信之人,即便如谷作农、范伯承等紫阶武者,亦需向家主范琏运敞开气府,任凭范天赐施展《气弦锁心》功法,至此弦元锁心,誓为效命。当然此法亦可解除,然方法复杂,同需施术者范天赐协助,方可解除。
范蕊蕊亦曾询问过谷作农,但后者只道是高深的《传音术》,并未详解个中缘由。或是讲述了,范蕊蕊亦未放在心中,故方才信口捏造气信一事。只是在谷作农听来,是多么可笑。试问有哪名气道紫阶武者,会自愿敞开气府,向范琏运献出此等关系生命之投名状,仅为田宏创造说和之条件呢。
其实范蕊蕊若知范氏气信是以《气弦锁心》功法实现的,那么她或许就会另择说辞,毕竟范蕊蕊博学多识,必然听闻《气弦锁心》的一则故事——五司灭纪。
新纪元年,姜姓纪氏复立,纪国位齐之东,新纪三年,彼时纪侯沉疴宿疾,广投民医,木道武者五司被尊医师,重金邀至纪国救治纪侯。此人辅修气道,诓骗纪侯治病,实则暗中施展气道功法《气弦锁心》。纪侯短期确实精神好转,众臣信任且喜,下金重聘,救治各种顽疾,五司皆药到病除。彼时五司之名,盛传东滨,直至年底,齐国来犯,攻打纪国。纪国国力不及,求援鲁、郑等国,然未及救援,一夜之间纪侯君臣十九人全部患上怪病而去。纪军再无军心,投降溃败,短短两月间,为齐所并,消失于历史中。
新纪四年,五司之事被静幽楼剖析于《年志·时事》肆篇:“齐纪之战,高阶武者五司施展《气弦锁心》,与纪同卒。此功法为气道高阶进攻型功法,被施术者敞开气府,由施术者弦元锁心,隐于气府之内,后可运筹帷幄,取人首级千里之外……”
天下震惊,气道功法《气弦锁心》初次被当时的武者广泛了解、反复验证。静幽楼剖析一个月后,弦武者出面,亲口证实,该功法乃气道始祖齐天圣王所创。很快,五司乃齐天圣王之徒的消息,不胫而走。
《羁绊心法》是双方武者打开神府,成则感应心魂之力和情绪变化,继而相互惠泽魂道修为,败则影响神府,或反噬或疯痴。《气弦锁心》是双方武者打开气府,成则能够千里传音,继而相互惠泽气道修为,败则影响气府,身死道消。
所幸天道向善,如今虽气道武者占据半壁江山,然《气弦锁心》乃高阶功法,非常人所修;且,该道功法先决条件亦是需对方配合解除心防,较为鸡肋;最后即便施展,亦是同敌共死,哪有高阶武者甘愿赴死。故修炼此法的武者甚少,即便修炼亦是用途他途,似范天赐用于气信等。
五司彼时能够灭纪,不仅付出自身生命外,主要占了天时缘故——弦元修炼刚普及,流派尚不明朗。
谷作农看着坦然自若的范蕊蕊轻轻地抿着黑茶,忽然涌现一丝陌生之感。
++ 新纪391年、齐王锬十六年,齐夺饶邑置济北区,授舒亭之为镇北将军,领济北都尉、济北将军 ++
徐洛一行人由城北而出,向西而去。
远人村、墟里烟。狗吠深巷、鸡鸣树颠。西林村是极为热闹的村落,占地颇广,本地村户三百,人口千余人,然外来人口过密,远多于村民,使得此处酒楼林立,人欢马叫。因仍属于临淄境内,故此村落派有府兵,甚至还有临淄武者公会的一支十人编制的安全官队伍,常驻于此、维护秩序。
西林村房屋众多,错落的很是奇怪,应是常有扩建或拆除,及汲取了各地的建筑特点等因素。西林村向北数里还有三座颇具规模的兽营,营内有不少兽材买卖,甚至还有异易。此前婷婷和徐洛曾到过此地,不过走马观花一般,并未细细游览。尤其这西林村,二人亦是直接绕过。
西林村的百姓可不是没见世面的忠厚人士,也不是穷山恶水的刁民野人,却有一种精明与市侩。外来商贾、工匠、伶人、诗人亦多,贩夫走卒,箪食壶浆,百业大盛。
元毅送到村口,坐上马车道别,回临淄复命。婷婷见元毅离去了,特地又起问徐洛,是否不去会稽。当初陆家村相遇时,徐洛提到要去越地会稽城。
“无妨的,”徐洛漫不经心道,但见婷婷关心之色,只好解释道,“我因为眼睛的原因,恰逢春季或秋季会去趟鲁山捕猎棕熊。因为弦元问题,也会在秋季去到会稽,捕猎水蟹。”
苏尧和邢值有点不解。婷婷闻言才心定,暗暗记住。两人一路出得陆家村后,因婷婷记挂垂棘夜明,所以徐洛率先领她来到了临淄。事实证明垂棘夜明对婷婷的弦元激活,并无裨益,反而在临淄短短十数天,惹来诸多麻烦。如今出得临淄,徐洛既不急于前往会稽,婷婷就思索着去找寻龙坊,购得一柄斧兵兵器,以完成自已对亡兄曾许之誓言。
“寻龙坊?天下神兵出冶山,陆姑娘……”苏尧闻言接下来的旅程是去到有寻龙坊之城邑,立马接话道,但忽然又想起那日婷婷无语之神色,故而话锋一转,“冶兵阁确实分店稀少,或者求购兵语传世的神兵,如何?”
婷婷有点茫然,她曾听闻冶兵阁、寻龙坊,然还首次闻得兵语传世。
苏尧边走边做解释,神气活现的:“当世炼坊、兵坊繁多,但武者皆曰冶兵第一、兵语次之,只是七年前寻龙坊举办了一场‘夺兵大会’,之后每年都会以一件高品质的弦器作为噱头,引得武者争相抢夺,这些年寻龙坊确实脱颖而出,隐隐位居兵坊第三。
“(他见婷婷仍在倾听,便继续道)寻龙坊首立于钟离城,齐国境内似在琅琊、饶邑设有分店,此去一路西行的话,卫国濮阳、邾国邾城、宋国商丘、郑国京襄、蔡国上蔡……这些千乘之国国都皆设分店。”
“如此说来,咱们去宋国商丘吧?”婷婷期待地说道,小妮子也听闻过大陆繁华的十大城池,知商丘乃其一,故也想去见见商丘风貌。
“去到商丘,亦可去到兵语传世,他们设立分店最多,如临淄城北就有一家。(苏尧见婷婷没有接话,似鼓励他继续)而冶兵阁则与二者皆相反,它设立分店少于兵语传世,亦少于寻龙坊,它仅在邯郸、咸阳、奥城及自身冶山所在之会稽设有店铺。据说冶兵阁有在临淄设店的想法,但传言数年之久,亦无下文。可谓是——兵语多传世,龙坊会演戏,婷婷要斧兵,冶兵来相赐。”苏尧侃侃而谈。
原来那日在城北食巷初会冷清风田宏,饺子店对面就是兵语传世啊,怪不得里三圈外三圈的人呢。婷婷回忆道,根本没注意苏尧后面的话。
苏尧见她毫无反应,气氛冷场,邢值见状哈哈大笑起来。
“就去商丘,去寻龙坊,我要看看斧类神兵,希望别又像垂棘夜明这般,让我失望了。”婷婷坚定地说道,想到垂棘夜明和玲珑宝阁,她就不可避免地想起那鎏金塔,十分无语地瞪了眼徐洛。
婷婷的决定,便是一行人之方向。进西林村后,苏尧见徐洛手拿纸笔记着什么,好奇地问。谁知徐洛耿直回答是记录苏尧一路产生的费用,居然包括马车等用度。
婷婷哈哈一笑,自然习惯了徐洛的抠门。甚至他不做,婷婷自已都想做——真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邢值一起上路的作用很快就显现出来了,一路背负大竹箱不说,沿路还询问村中之讯。虽他亦多少了解西林村,但毕竟当前属特殊时期。果然探得,再往西走二十里将遇高唐设之大型哨卡,严阵以待,蝇蚁难通。故而西林村近日冗员众多,盘桓不去。
四人在美丽的夕阳中入住一家客栈,为了省钱,三男挤在一窝。时间不晚,众人稍作休停,便出门采购。苏尧先是去兑换了两件玉石,手头有了钱财。他见徐洛在旁,当即表示交予他,但徐洛并未在意,表示以后一并结算。
村中有三个小集市,傍晚时分更是热闹,琳琅满目的商品堆积在集市中,游人进到里面,目不暇接,早已痴醉。大部分是普通商铺,但中间亦有些是面向武者的商铺,贩卖些简易的法阵、劣质的弦器和符箓等,婷婷每每望洋兴叹。村中倒是没有异兽买卖,邢值打听到,兽材和异兽的生意都集中于村北,那边靠近兽营。
奇怪的缘分。徐洛看着幻化成白鸟的“蜜蜜”站立婷婷肩头,想到了他那敬重的师父。蜜蜜,是婷婷给蜜寒兽取的名,它很是喜欢。现在的蜜寒兽拥有了贪婪、生命两个本源,已是中阶幻兽,可惜皇兽阁不曾对六大异兽进行战力评级。徐洛估摸当前蜜寒兽的战力应当可以力敌红阶后期武者,大概属第六等序列左右。若是得到第三个本源,蜜寒兽将晋升为高阶幻兽,至少为第十等序列的战力,可力敌紫阶中期修为的武者。
只是这第三个本源,不知在何处。想到这,他看了眼蜜寒兽。后者警觉地回视,见徐洛复杂的眼神有些不满,旋即露出高阶异兽的骄傲,神色中还有一丝对徐洛的鄙夷。完全形态下的蜜寒兽自然是不屑徐洛这等武者的,甚至连商贾·姜栩,它都不曾臣服。故此刻它即便不敌徐洛,亦保持着异常的骄傲。也只有在婷婷面前,它才甘愿化作爱宠。
插曲随之而来,苏尧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平时极少下到此类鱼龙混杂之地。即使在酿酒坊,亦甚少进到坊内深处。故而进到西林村内,看着这些小摊小贩,他感到集市里的东西物美价廉,购物之心思如泉涌。
邢值经验老道,在旁提醒再三,让他莫要乱花钱币,反倒惹来了商贩的怒火。顿时六七户商贩将二人围住,恶言恶语、攒锋聚镝。徐洛与婷婷在别处晃荡,还未在意。却是一个玩世不恭的笑声传来:“哟,皓月萤火啊。”
只见此人挺拔肩宽、虎背熊腰,肤色虽黑却也俊朗,面容阳光阔气,双眼炯炯有神,露出一股邪魅的笑容、有着两个淡淡的酒窝,甚是吸人眼球。这是与面若白玉的苏尧截然相反的帅气。
“是你,长风破浪!”苏尧闻言一见,脱口说道。
好帅哇。婷婷也踱步而来,还未见到苏尧二人被围,反倒先观此人,正是剑道会盟上光彩夺目的西门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