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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枢会所的神经链接室，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散发着柔和白光的茧。
墙壁、天花板和地板都是由某种记忆材料构成，可以根据链接者的体征数据，自动调整成最舒适的形态。空气中流动着恒温的、富含氧离子的惰性气体。整个空间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一切外界的电磁和声波干扰都被隔绝在外。
凌夜半躺在一张符合人体工学的链接椅上，感觉自己像是被浸泡在温热的羊水中。这与他那个像垃圾场一样的公寓，简首是两个次元。
“这是目前最顶级的民用神经链接设备，‘摇篮’七型。”萧晚萤的声音从房间一角的通讯器里传来，冷静而平稳，“它可以最大限度地过滤掉数据流中的冗余信息，减轻你链接时的神经负荷。生物传感器己经校准完毕，随时可以开始。”
凌夜闭上眼睛，没有回答。他知道，“摇篮”七型过滤冗余信息的功能，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他要感知的，恰恰就是那些被常规设备视为“冗余”和“噪音”的东西——情感的残响，逻辑的漏洞，人性的痕迹。
他深吸一口气，轻声说：“开始吧。”
下一秒，萧清羽的死亡报告，化作一股数据洪流，从“摇篮”的接口处，温柔地、平缓地注入他的意识。
没有了以往那种被强行撕裂的剧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水煮青蛙般的、逐渐加深的压迫感。
他的意识沉入了一片平静的、散发着淡淡光芒的数据湖。湖面清澈见底，所有的信息都整齐地排列着，像一群训练有素的士兵。
【死者：萧清羽】
【时间：新海历72年4月11日】
【地点：萧氏集团第七神经科学实验室】
【物证分析：BCI设备‘启明’原型机主板存在设计缺陷，在高强度运算下导致生物电逆流……】
【人证口供：项目组成员均表示，萧清羽先生为加快进度，违反安全规程，独自进行极限压力测试……】
【结论：意外事故。】
每一条记录，每一个数据点，都完美无缺，逻辑严谨，彼此印证，构成了一个天衣无缝的闭环。
凌夜能“闻”到这片数据湖的气味。
那是雨后青草的味道。清新、干净、充满了秩序感。
这是他链接过的、最“完美”的一份官方报告。完美得……就像一个谎言。
“感觉怎么样？”萧晚萤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在链接室外的监控屏上，她能看到凌夜的脑电波活动异常平稳，生命体征也毫无波动。这不像是在进行高风险的深度链接，倒像是在享受一次舒适的睡眠。
“很干净。”凌夜的意识在数据湖中漂浮着，轻声回答，“干净得像一座刚刚打扫过的墓地。”
他开始下沉。
他不再去“阅读”那些漂浮在表层的、井然有序的文字和数据。他将自己的意识凝聚成一点，像一枚探针，穿透了那层“雨后青草”的清新表象，向着更深、更黑暗的湖底潜去。
阻力开始出现。
那份完美的报告，像一个活物般开始排斥他的探入。那些整齐的字符开始扭曲、变形，试图将他的意识挤压出去。一层无形的、由纯粹逻辑构成的薄膜，顽固地守护着湖底的秘密。
“哼。”凌夜在意识中发出一声冷哼。
如果是在三年前，面对这种级别的逻辑壁垒，他或许需要花费数天时间，动用“天机”的庞大算力，才能找到一丝一毫的破绽。
但现在，他是个不讲道理的“疯子”。
他的意识不再是锋利的探针，而是瞬间化作一团混乱的、充满了痛苦与狂躁的漩涡。他将自己“后遗症”带来的所有负面感知——尖叫的噪音、破碎的光影、灼烧的疼痛——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野蛮地撞向那层逻辑薄膜。
就像用一盆滚烫的、混杂着泥沙的脏水，泼向一面一尘不染的镜子。
“滋啦——”
逻辑薄膜在接触到这股混乱的、毫无理性的精神洪流时，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悲鸣。完美的秩序，在绝对的混乱面前，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凌夜毫不犹豫地穿过了那道裂痕。
瞬间，天旋地转。
雨后青草的清新气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仿佛来自屠宰场的恶臭。
腐败的铁锈味。
他“看”到了。
湖底并非空无一物，而是一个庞大而丑陋的、由无数被删除和篡改的数据组成的垃圾场。
他看到了原始的监控录像，画面上，萧清羽并非独自一人，他的身边还有几个穿着无菌服的、看不清面孔的人影。这段录像被利落地切断，删除，然后用一段伪造的、空无一人的循环画面所覆盖。
他看到了项目组成员的原始口供，他们每个人的证词里都充满了恐惧和矛盾，反复提及一个他们不敢说出的名字。这些口供被彻底格式化，然后被植入了统一的、逻辑完美的虚假证词。
他甚至“触摸”到了那台导致事故的“启明”原型机，它的主板根本没有任何设计缺陷，反而在核心区域，被植入了一个极其微小、极其隐蔽的后门程序。这个后门，在被远程激活后，瞬间将一股毁灭性的数据流，注入了链接者的神经中枢。
这不是意外。这是一场处心积虑的谋杀。
凌夜的意识在这片充满谎言的垃圾场中穿行，忍受着那股腐臭带来的巨大精神压力。他的鼻腔再次感到一阵温热，但他毫不在意。他知道，他还缺少最关键的一环——凶手是谁。
他将感知扩散到极致，试图从这片腐臭中，找到一丝属于凶手的、独特的气味。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
在那个被植入的、致命的后门程序的最深处，留下了一个签名。
那不是由字符或图像构成的签名，而是一种纯粹的、由数据结构本身所展现出的“风格”。
它无比的规整、无比的对称，像一片完美的雪花，又像一个精密的、由无数齿轮构成的时钟。它散发着一种绝对的、不含任何情感的冰冷气息。仿佛它的创造者并非人类，而是上帝，或魔鬼。
这个签名，就如同黑夜中的钻石，在周围一片腐败和混乱的映衬下，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又如此的……触目惊心。
“找到了。”
凌夜的意识猛地从链接中挣脱，他剧烈地喘息着，从链接椅上坐起。鲜血顺着他的鼻孔流下，滴落在洁白的地面上，像一朵绽放的、妖异的花。
链接室的门无声滑开，萧晚萤快步走了进来。她看着凌夜苍白的脸和鼻子上的血迹，又看了看监控屏上那如同地震仪般疯狂跳动的脑电波图，眼神复杂。
“你看到了什么？”她递过来一块浸过冰水的毛巾，声音有些沙哑。
凌夜擦掉血迹，抬起头，那双总是带着几分倦怠的眼睛里，此刻却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锐利的光芒。
“我看到了你哥哥的死亡真相，”他顿了顿，一字一顿地说道，“也看到了……一个不属于人类的签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