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叫得最撕心裂肺的那天,井台上的青苔都晒卷了边。小满把西瓜皮扣在头上当凉帽,清凉的汁水顺着鬓角往下淌,引来几只贪甜的蚂蚁。外婆正在翻晒伏姜,老姜切片铺在竹匾里,在烈日下渐渐蜷曲成金色的小舟。
"头伏萝卜二伏菜。"外婆抹了把汗,从地窖取出珍藏的紫皮萝卜。那萝卜水灵灵的,一刀下去脆响震得案板发颤,断面泛着晶莹的冰纹。小满偷吃了一片,辣味冲得脑门冒汗,随后却泛起奇异的回甘。
厨房像个蒸笼,灶膛里的火苗都蔫头耷脑。外婆却坚持要烙伏饼,说是"以热攻热"。面团里揉了碾碎的紫苏籽,擀成荷叶大的薄饼。小满负责看火,汗珠滴在灶台上,"滋"地一声就没了踪影。第一张饼出锅时鼓成个球,戳破的瞬间热气混着异香喷出来,像是把整个夏天的草木精华都包了进去。
午后,柳阿婆顶着蕉叶来送凉粉草。墨绿的草叶背面长着银白绒毛,揉搓后会渗出胶质。小满帮忙在井边漂洗,清凉的井水让手臂上的汗毛都舒服得竖起来。外婆把滤出的汁液倒进青花碗,说是等凝固了就是最地道的仙草冻。
突然,院墙外传来孩子们的惊呼。小满跑出去看,只见晒场边的老柳树上缠着条菜花蛇,正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外婆用长竹竿轻轻拨弄,那蛇竟乖乖滑进她准备的陶罐里。"暑天蛇也贪凉,"老人家把陶罐放在阴凉处,"等日头西斜再放它回去。"
傍晚的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小满光脚在院子里踩水玩,突然发现灶台西瓜的藤蔓枯了一截。外婆说这是瓜熟的征兆,但还得等三天才能摘。雨后的西瓜皮上水珠滚动,那些神秘的花纹在夕阳下愈发清晰,活像幅会变动的山水画。
晚饭是凉面配三伏汤。面条在井水里冰过,浇上麻酱和蒜泥,再堆上黄瓜丝和焯过的绿豆芽。三伏汤却是滚烫的——老姜、红枣和晒干的紫苏穗熬成琥珀色的汤汁,喝下去从喉咙暖到胃里,逼出一身透汗反而凉快。
小满正吸溜着面条,忽然听见"咚"的一声闷响。灶台上的西瓜自己晃了晃,像是迫不及待想跳下来。外婆笑着拍拍瓜皮:"莫急,时辰未到呢。"那西瓜竟真的安静下来,惊得小满差点摔了筷子。
睡前翻开日历,在小暑那天画了片西瓜。窗外,纺织娘开始试嗓,断断续续的鸣叫像谁在拨弄古筝。楼下传来外婆整理草药的声响,干叶片摩擦的沙沙声让人想起春蚕进食的韵律。
她摸出枕头下的食谱册,发现"伏天"章节添了新内容:晨嚼生姜胜参汤,午食苦瓜似饮露,夜啖冬瓜赛金丹……墨迹间夹着片晒干的蛇莓叶,据说能防暑气侵体。
半夜闷热难眠,小满溜到楼下找水喝。厨房里,外婆正在微弱的灶火前熬制什么。凑近看,竟是白天那条菜花蛇褪下的皮,在瓷碗里化成胶状。"治痱子的良药,"外婆用竹签挑了点涂在她后颈,"比花露水灵多了。"凉意立刻顺着脊椎扩散,像是有人往衣领里塞了把薄荷。
晨光染红窗纸时,仙草冻己经凝固。外婆用竹刀划成小块,浇上野蜂蜜和腌桂花。墨绿的冻体在碗里颤动,送入口中立刻化成清凉的溪流,连牙根都舒服得发颤。小满连吃三碗,首到舌头被桂花的香气腌入味。
上午晒伏姜时,小满发现桃树下的蚂蚁排起了长队。跟着它们走到墙角,竟发现个小小的蘑菇圈——雷打菌围着树根长成一圈,像是给老桃树戴了串珍珠项链。外婆说这是地气返潮的征兆,要准备防霉的草灰了。
午后,外婆搬出珍藏的伏茶。陈年的普洱茶饼用棉纸包着,拆开时飘出类似旧书的沉香。紫砂壶冲泡出的茶汤像红宝石般透亮,入口却意外地清爽,喉间回甘持久不散。"这是用冬至的雪水存的,"外婆眯着眼品茶,"专治伏天的心火。"
突然,院门"吱呀"一声。柳阿婆挎着盖蓝布的竹篮进来,说是女婿从城里捎来了稀罕物。掀开蓝布,竟是台小电扇!外婆却笑着摇头,转身从水缸里舀了瓢井水,淋在青石地板上。穿堂风掠过湿石板,立刻变得沁凉。"这才是老祖宗的法子。"老人家摇着蒲扇说。
傍晚,小满帮外婆腌伏菜。新摘的苦瓜剖开去瓤,塞进拌好的肉馅,再封进铺满酒糟的陶坛。紫茄子切成连刀片,夹入蒜末和紫苏,压进老卤水里发酵。最神奇的是西瓜皮——削去外皮的翠衣切条,用石灰水泡过后竟变得脆如嫩藕。
"明日开瓜。"睡前外婆突然宣布。小满兴奋得在床上翻来覆去,恍惚间听见灶台那边传来细微的"咔嗒"声,像是西瓜在悄悄伸展筋骨。月光透过窗棂,照在食谱册翻开的页面上,那上面画着个笑脸般的西瓜,和灶台上的一模一样。